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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41年6月21日晚20時,撒拉弗村。

  納扎魯巴耶夫說完之後,全村人都震驚了。女人、男人,還有孩子,大家的臉上無不流露著疑惑、驚訝,和茫然。他們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相信蘇聯人所說的那些。

  十多分鐘以前,他們夜晚的正常生活被佔領軍的廣播打斷,統治著這一帶的政治軍官命令所有人都到穀倉前的空地集合,拒絕前來的人將以同情反動份子的罪名 論處。556名村民懾於他的威脅,在班基爾拉比的帶領下來到了那裡。而讓大家愕然的是,被蘇聯人押著,像犯人一樣站在卡車前的,竟然是村裡最善良的伊絲梅 爾和她的妹妹夏洛特。

  伊絲梅爾的頭髮凌亂,眼鏡也丟了;原本美麗的臉上,還有些因暴虐的毆打而出現的青腫。而夏洛特也不復往日的活潑,她的衣服和頭髮全濕透了,就像是剛從 水裡被撈起來一樣;乾涸的污血附著在額頭的傷口上,使人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強烈的疼痛。伊絲梅爾顯得很虛弱,面無血色,只有倚著夏洛特,她才能站起來……

  毫無疑問,蘇聯人在抓住這兩個可憐的女孩子時一定使用了粗暴的手段。憤慨的村民們紛紛指責蘇聯人的無禮,一時間,抗議和質疑的聲音甚至蓋過了納扎魯巴耶夫的高音喇叭。政治軍官隨即讓手下人鳴槍示警,才又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他首先告訴眾人,所謂的夏洛特·霍普並不是猶太人,而是一個名叫凱瑟琳·馮·哈瑟爾的德國人。她的母親是貴族,還是阿道夫·希特勒手下有名的將軍。 「是個不折不扣的納粹份子!」納扎魯巴耶夫這樣說,想以此來激發村民們對凱瑟琳的仇恨。他還揭露了關於斯科澤尼他們的事,說這些人都是納粹的黨衛軍,是奉 她母親的命令來把凱瑟琳從這兒帶走的。

  可是,村民們對這些反應平平,並沒有如納扎魯巴耶夫所期望的那樣將矛頭對準凱瑟琳和伊絲梅爾。

  「她媽媽和她都不是猶太人,這我們早就知道了!」村民們這麼說——因為猶太民族的傳統族系以母親一方的血緣為準。但這不妨礙她信奉猶太教,也不妨礙她 融入猶太人的家庭。村裡愛慕她的猶太男孩也不少,許多人還指望凱瑟琳能夠永遠地生活在這兒,因而也一直把她當作真正的猶太人。

  「可你們別忘了!她媽媽是納粹,是法西斯,是反猶份子!所以她也是!」納扎魯巴耶夫編造著拙劣的謊言,企圖煽動村民們的仇恨。

  「你胡說!芙莉嘉媽媽不是納粹!她是最偉大、最了不起的人,是有榮譽的……!」凱瑟琳不允許他這樣辱罵自己尊敬的母親,急於爭辯。但在一旁看守的幾名 蘇聯士兵很快就摀住了她的嘴,同時將她的手捆在了背後。其中一人隨即發出突然的哀號,因為他的手被凱瑟琳狠狠地咬住了……

  「不會的,這不可能。」村民們都在搖頭。「夏洛特和猶太人一起生活,吃猶太人的食物,喝猶太人的酒,還和我們一起過做安息日祈禱,過逾越節和贖罪節,她決不會是反猶份子的。」

  幾乎所有人都對凱瑟琳有好感,要使他們相信眼前的女孩是敵人,並非容易的事。蘇聯人暴力的舉動更是激起了村民們的憤慨,甚至一直採取合作態度,乞求息事寧人的班基爾拉比也向納扎魯巴耶夫提出抗議,要他放開凱瑟琳和伊絲梅爾,按人道主義的原則行事。

  「夏洛特姐姐還帶著我們大家做遊戲呢!她不是壞人!」小馬羅爾和其他的孩子也叫了起來,博得了父母們的一片讚許。

  「她是特務,是奸細,是德國人派來刺探情報的!」納扎魯巴耶夫還不死心,他開始長篇大論地說起了凱瑟琳搞「破壞」和給他製造麻煩的事,還說起了斯科澤 尼他們的手槍,以及要塞裡失蹤的裝甲兵軍官。他把所有的這些都聯繫在一起,歸結為凱瑟琳的陰謀策劃和組織,給她加上了德國在布列斯特地方間諜網負責人的頭 銜。

  這些臨時堆積起來的罪名讓大家笑個不停——一個到這裡時只有14歲的女孩,居然是間諜頭目,而且在要塞附近潛伏了近兩年……若真是這樣,那蘇聯人的克格勃和政治軍官們,也實在是太愚蠢、太無能了。

  而且對於納扎魯巴耶夫的說法,村民們大多抱著懷疑的態度。納粹女軍官的孩子怎麼會放棄德國優越的生活,孤身一人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莊呢?她應該和自己的媽媽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來這裡蒙受蘇聯人的威脅,自找苦吃——這樣的事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通的。

  「既然您說那些人是來接她回德國的,那您就讓她回去好了。」有人嘲諷地建議道。

  「是啊,就算夏洛特的媽媽是德國軍官,但讓孩子回到媽媽身邊總是沒錯的!」

  「政委先生,您可不應該偷別人的孩子啊。」

  村民們鬧哄哄地議論著,納扎魯巴耶夫發現自己就像是個馬戲團裡的小丑那樣丟臉。他在村子裡本來就沒有威信,全靠武力和強權左右著大家。而且他的人品低劣,還曾經企圖對伊絲梅爾動手動腳,比起間諜之類的理由,人們更願意相信,這是納扎魯巴耶夫對霍普一家和凱瑟琳的報復。

  「請快救救伊絲梅爾姐姐吧!一點兒也不關她的事……她是無辜的!」凱瑟琳傷心的懇求聲,使人群中的騷動更為激烈。

  「喂!快放開她們!你們在這兒做的壞事還算少嗎?」

  「太過分了!容忍是有限度的!」

  「讓夏洛特回德國去吧,你們可沒權力抓她!」

  「欺負手無寸鐵的女人,就是你們的社會主義嗎?!你們宣揚的人人平等在哪兒呢?!」

  氣憤的村民們開始叫喊,伊絲梅爾和凱瑟琳現在的樣子,值得他們每一個人去同情。有幾個愛慕著她們的小伙子還想上前扶起她,只是蘇聯人的槍口又把他們逼回了人群中。人們舉著拳頭,要政治軍官和他的走狗滾下去。

   眼看自己無法控制局面,納扎魯巴耶夫只能使出最後的一招。

  「聽我說,聽我說!」他跳上了卡車的車廂,用高音喇叭嘶叫起來,「逮捕她們,不僅僅因為她們是德國特務和叛徒,還因為她們是傷風敗俗的蕩婦!是同性戀,是這個世界上最噁心的東西!」

  這一招確實起到了意外的效果,剛才還喧鬧成一片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接著,輕微的議論出現了。不少人對「同性戀」這個詞感到陌生,而多數的人則表示懷疑——伊絲梅爾和凱瑟琳確實很親密,但在大家看來,也不過就是姐妹般的感情,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噁心……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說噁心呢?

  在惱怒的同時,凱瑟琳也感到了奇怪。她不清楚納扎魯巴耶夫所說的「同性戀」是什麼意思,「蕩婦」這個詞她也從沒聽到過,但她還是本能地感覺到這些詞並非讚賞,因為只有不好的東西才會被人用噁心來形容……

  她掙脫蘇聯人的爪子,跪在伊絲梅爾身邊。儘管雙手都被捆住,但堅強的小雲雀還是用肩頭支撐著伊絲梅爾,不讓她倒下。

  「對不起……凱瑟琳小姐,對不起……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沒用的我……」現在的家教姐姐,只能發出最微弱的聲音。悲傷的道歉時斷時續,訴說著她心中的悔恨。

  伊絲梅爾始終討厭著自己,討厭著自己的軟弱,討厭著自己的私心。軟弱的性格和身體使她無法保護自己,無法像芙莉嘉和西爾瓦娜那樣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兇惡 的男人面前贏得尊嚴。因此,深知這一點的凱瑟琳才會擔心,才會千里迢迢地從德國趕來。可伊絲梅爾卻在自私的驅使下利用了小主人對她的情感,不但想要把她永 遠地佔為己有,而且還以那樣的方式傷害了她……

  在那些蘇聯人破門而入,強行帶走她的時候,伊絲梅爾沒有任何抵抗。自己背叛了凱瑟琳,也遭到了凱瑟琳的討厭,在水車那兒的時候,伯爵千金的拒絕已經將 她推入了絕望的漩渦……即使蘇聯人不把她槍斃,她也不會再活太久了。6月22日是她的生日,伊絲梅爾已經做好準備,在見到伊德克之後自殺。她認為自己犯下 了無可挽回的罪行,只有死亡才能償還。

  當看到凱瑟琳從小艇上躍入水中,向自己游來時,一陣狂喜曾經掠過伊絲梅爾的心頭。在那一秒鐘,她能肯定,凱瑟琳並沒有憎恨她,也還是像以前那樣永遠不 會拋棄她。然而,這種喜悅卻又使她看到了心中那張竭力隱藏著的醜陋面孔……愛情讓她瘋狂,讓她自私,而又一次,因為她,凱瑟琳陷入了可怕的危機。

  望著身邊的天使,看著她受傷的額頭,聞著她金髮上潮濕的味道,感受著她緊張的心跳……伊絲梅爾忽然又想起了9歲時的那次遭遇,一隻原本已經逃出人類手心的小狐狸,為了保護她而不顧危險地沖了回來,最後死在了農夫的棍棒下……

  事情竟然有著如此的巧合……這一次也是這樣。蘇聯人其實不敢隨意射殺越界的德國士兵,凱瑟琳若是執意逃走,納扎魯巴耶夫也毫無辦法。但是,就因為伊絲梅爾被當成了人質和誘餌,凱瑟琳才會和那只眷戀著朋友的小狐狸一樣,寧願自己身陷囹圄,也要保護最重要的人。

  而我……還是沒變,還是那樣地沒用……總是要比自己幼小的孩子,來保護自己……

  可是,本來……本來,應該是讓我來保護小狐狸、保護凱瑟琳小姐的,才對啊!

  這句不知被她重複了多少次的話,又出現在了伊絲梅爾的心中。她痛苦地尋找著、摸索著,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伊絲梅爾需要勇氣……
  ……

  「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政委先生,這可關係到她們的名聲啊。」

  「對啊,您可不能在打了人之後,還用這樣的胡說來羞辱她們!」

  村民雖然有所懷疑,但大多依然不相信納扎魯巴耶夫所說的東西。伊絲梅爾和凱瑟琳是撒拉弗村值得誇耀的驕傲,現在卻被蘇聯人無端地誹謗,而且還和「同性戀」聯繫在一起,這簡直就是對整個村子的污辱。

  在傳統而保守的村民們看來,愛上同性的行為是違背自然、褻瀆上帝的重罪。同性戀在多數宗教詞典裡等同於污穢,男人和男人的相愛是噁心的;女人和女人的相愛妨礙了人類的繁衍,是一種可恥的行徑。猶太教的戒律中,同性戀也是被明確禁止的。

  而那些愛慕著伊絲梅爾和凱瑟琳的年輕男人們更是紛紛質疑,不相信這兩個女孩存在著這樣的關係。但也有幾個人已經開始猜測……因為無論追求她的男性多麼優秀,伊絲梅爾也都始終保持著婉言謝絕的態度。要是沒有那則「德國戀人」的傳聞存在,說不定他們早就想到了這一方面……

  但是,如果凱瑟琳確如納扎魯巴耶夫所說,是德國人的話,那麼……

  「拿出證據來吧!拿出證據來!」人們喊道。畢竟只憑蘇聯人的一面之辭,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端莊美麗的女孩和那些在傳言中淫蕩骯髒的女同性戀看作一類人的。

  這正是納扎魯巴耶夫所期望的反應,對他而言正中下懷。

  「好吧,既然你們一定要我拿出證據,我就給你們看證據!」政治軍官說著,回頭對一直躲藏在卡車陰影中的某個人說了些什麼。那個人起初對他的命令沒有回應,跳蚤幾番催促,他才走了出來——靠著卡車,依舊不敢完全地站在眾人面前。

  但村民們已經看清了他的臉——米賽勒斯·霍普,伊絲梅爾的弟弟,霍普家最小,也是唯一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孩子。

  是米賽勒斯!是他出賣我和疤臉叔叔他們,還有伊絲梅爾姐姐的!這個壞蛋!

  凱瑟琳幾乎要氣得全身發抖!她早就知道這個男孩恨自己,自從那次米賽勒斯偷走買軍大衣的錢,企圖陷害凱瑟琳開始,小雲雀就發現了對方卑鄙的伎倆。但因 為不想讓伊絲梅爾和霍普夫人難過,她對米賽勒斯的惡行惡狀忍讓再三,也始終沒有將他做的壞事告訴大家。她以為,這些退讓都能減輕男孩對自己的敵視,並和她 成為朋友……芙莉嘉以前也總是教導她,在發現被小夥伴討厭的時候,應該主動示好,用自己的真心,去獲取他人的友誼。

  可是,自己的妥協最後居然換來了對方無恥的出賣,這是凱瑟琳怎麼也想像不到,而且也從未學過的!芙莉嘉媽媽告訴她的,不是這樣……那些童話故事中,白 雪公主不是原諒了她的壞媽媽,辛蒂蕾拉不也和討厭的姐姐們和好了嗎?為什麼,為什麼米賽勒斯要違反正確的規則,做這樣的壞事呢?!

  伯爵千金瞪著米賽勒斯,嚴厲的目光讓他膽戰心驚。儘管凱瑟琳在蘇聯人的看押下已經不能反擊,但男孩還是害怕地站在躲避著她。他也不敢他那可憐的姐姐,不想讓那因嫉妒和失望而喪失的惻隱之心,再度影響自己。

  「米賽勒斯·霍普,很好,現在告訴我們真相吧。」跳蚤的老鼠眼轉了幾圈,盯住了幾欲逃避的男孩。

  「她……她……」米賽勒斯嘟噥著伸出手,指向凱瑟琳大致的所在,而他的眼睛卻始終對著另一側。

  「說吧,說吧,沒什麼好怕的。」跳蚤繼續如魔鬼般引誘著男孩,「這個小東西已經被蘇聯紅軍制服,不能再作惡了。她的那些法西斯保鏢們也滾回了德國,不會威脅你了。只要把下午你告訴我的再對大家說一遍就行了。」

  男孩得到了一顆定心丸,膽量也在仇恨的作用下有了增加。他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包括伊絲梅爾原先在柏林和芬撒裡爾當家庭教師的工作,還有凱瑟琳為了她從德國來到撒拉弗村的大致過程。

  「她、她就是個同性戀!她從德國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勾引姐姐!和她做……和她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米賽勒斯叫嚷著,可剛一接觸到凱瑟琳的目光,他又害怕地轉過了頭。

  「你胡說!我沒有誘惑伊絲梅爾姐姐,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凱瑟琳毫不畏懼地反駁道。

  「他一定是亂說的!」人群中的孩子們也自願地當起了凱瑟琳的幫手,「米賽勒斯和夏洛特姐姐的關係很不好,他還一直欺負夏洛特姐姐!所以他一定是在騙人!」小馬羅爾叫得最響亮。然後,他回過頭,問他的母親,「什麼叫同性戀呢,媽媽?同性戀是壞人的一種嗎?」

  孩子天真的舉動引來了村民們的笑聲,德羅布斯坦夫人只能簡單地告訴孩子,「是的,同性戀是上帝的敵人,也是我們要反對的人。」

  「那夏洛特姐姐和伊絲梅爾姐姐一定不是同性戀的,她們都是很好的人……」小馬羅爾認真地點了點頭。

  一次最初的洗腦就這樣完成了,而某些具有爭議的價值觀通常都是這樣代代相傳的。

  伊絲梅爾低著頭,不敢去看那些注視著她的人們。村民們的目光中有好奇、有疑惑,但卻很少有明顯的敵意。只要伊絲梅爾也能像凱瑟琳一樣明確地否認,必然就會贏得更多的同情和信任,即使會被蘇聯人抓進監獄,也還能保住名聲。可她卻無法做到。

  脖子中像是被灌滿了鉛,怎麼也抬不起;嘴唇上彷彿被塗上了膠,怎麼也張不開。在凱瑟琳勇敢地面對敵人時,伊絲梅爾發現自己能做的只是像個死人那樣,默然地承受一切責難……

  也許,這是因為她缺乏勇氣;也許,還有其他的,更重要的原因……
  ……

  「你可不能像這樣搬弄是非啊,米賽勒斯,那會害苦你姐姐的!」和小馬羅爾一樣,不相信他的人還是佔了大多數。

  「沒、沒有,我說的都是真話!就是這個小東西!她……」米賽勒斯的應對更為慌張了。

  而就在這時,納扎魯巴耶夫那條有毒的舌頭又開始捲動了。「我們知道您說的實話,而這個小東西是很會抵賴的。」他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伊絲梅爾,「說說您姐姐的罪行吧,讓我們看看她是不是願意面對事實。」

  人群又很快地安靜了下來。除了凱瑟琳自己,其他人誰都沒有注意到:「公審大會」所討論的主題已經從「德國間諜」轉移到了「同性戀」;人們絲毫不關心凱瑟琳是否和納粹有關,卻對「同性戀」這個奇怪的詞如此關心。

  「那、那個小東西,她是同性戀,所以她喜歡姐姐、依賴姐姐……她、她就是想要佔有姐姐,想要姐姐當她的……當她的老婆!」米賽勒斯沒有立刻將矛頭對準姐姐,而依舊在指責著凱瑟琳。「就是因為她,姐姐才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和男人戀愛!」

  「哎呀!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混在村民們當中的波蘭人塔爾察夫趁機故作驚訝地叫了起來。他是納扎魯巴耶夫在村裡的眼線、走狗,這個時候當然要找機會幫幫自己的飼主。

  「太可笑了,兩個女孩怎麼能結婚呢?」伊絲梅爾的追求者們也著急地喊叫著,有些人是出於疑惑,而更多的人則只是為了自己。如果他們不斷在伊絲梅爾那裡碰壁的原因在於凱瑟琳,那將是這些男人們的「自尊心」所無法容忍的!

  而凱瑟琳似乎也有些明白了——「同性戀」和她對伊絲梅爾的喜歡有關;而如果她想要伊絲梅爾成為她的妻子,那凱瑟琳也就成了一個「同性戀」。並且,從人們的諸多態度來看,他們似乎不喜歡同性戀……

  繼童話與現實之後,這是凱瑟琳在突然間經歷的另一個不同。芬撒裡爾的人們從來不是這樣告訴她的,而她在那裡生活時,看到的更不是這樣……女孩子會愛上女孩子,這在凱瑟琳眼中是理所當然的事;芙莉嘉和侍從女官長斯諾特拉夫人也對她說,愛上一個人是凱瑟琳的自由……

  真奇怪,如果女孩子愛上女孩子就是同性戀的話,那這就不是一件壞事,而應該得到大家的祝福。可為什麼,他們都很生氣呢?

  凱瑟琳不明所以。她不知道伊絲梅爾是否真正地愛著自己;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要嫁給伊絲梅爾。但她絕對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她和伊絲梅爾之間的事,與所有的其他人都沒有關係……

  「好了,好了,說說您的姐姐吧。」政治軍官忍不住,再度催促道。作為無法得到伊絲梅爾的報復,他希望將兩個女孩子一起毀掉。

  可米賽勒斯還在說著凱瑟琳的事,聲音與剛才相比,更像是在哆嗦。他曾經對上帝發過誓的,如果把姐姐的秘密告訴別人,就會被天火燒死。被仇恨沖昏頭腦時,他忘記了這樣的誓言;而現在,他又想起來了……

  納扎魯巴耶夫不耐煩了,他能看出男孩的猶豫不決。於是,他決定採取措施,切斷對方最後的退路。

  政治軍官從卡車上跳下,拍著男孩的肩膀,用親熱的語調對所有人說,「米賽勒斯,我們知道他是個很好的青年,有理想,也很有前途,是這個村裡大家學習的榜樣。」

  村民們一片默然,只有塔爾察夫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有所響應。

  納扎魯巴耶夫並不在意人們冷淡的反應,他乾笑了幾聲,繼續說,「米賽勒斯也是個始終追求進步的青年,在這一年多當中,他給了我們很多幫助……」

  人群中有了竊竊私語——納扎魯巴耶夫的暗示和男孩的驚慌四顧,都在告訴他們,米賽勒斯很早就已經成了蘇聯人的幫手。

  「可貴的是,為了能更好地學習共產主義理論知識,和永遠正確的黨保持一致,米賽勒斯·霍普同志——啊,請允許我這麼稱呼您……」納扎魯巴耶夫陰險地笑 著,捏緊了男孩顫抖的肩膀,持續不斷地施加著壓力……「他積極地向組織靠攏,並且主動接受考驗……」跳蚤說著,慢慢地掀起了米賽勒斯的外套,讓那枚反射著 刺眼燈光的徽章,逐漸地暴露在每個人的眼前。「最終,他光榮地加入了共青團,與富農家庭徹底決裂,成了無產階級革命隊伍中出色的一員!」

  圍觀的人們無不愕然,反對和質問的聲音一下子就將米賽勒斯包圍了。他是個猶太教徒,怎麼能加入共青團,和宣揚無神論、不信上帝的布爾什維克攪和在一起呢?!這在傳統的人們看來,是嚴重違反戒律的行為。班基爾拉比甚至氣紅了臉,要求米賽勒斯立刻去教堂懺悔。

  這樣你就無法在村子裡容身了,除非你完全按我說的去做——納扎魯巴耶夫達到了目的,無地自容的男孩現在已經徹底地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別緊張,如實說。」他奉勸米賽勒斯,「過一段時間,我就推薦您去莫斯科的思想政治學校學習,將來一定能成為出色的政治工作者,放心吧。您可是我們的好同志,是自己人啊。」

  米賽勒斯的牙齒打著顫,雙手不停地舉起、放下,如同即將發作的癲癇病人。目光游移之間,他看到了伊絲梅爾。可憐的姐姐已是泣不成聲,無助的她幾乎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但凱瑟琳仍然留在她的身邊,支撐著她柔弱的身體和即將破碎的靈魂。

  偶然間,米賽勒斯看到伊絲梅爾的眼睛。潛意識中的自責在男孩的頭腦中閃過,卻又轉瞬即逝。因為伊絲梅爾並不想看到弟弟,她很快地把臉埋進了凱瑟琳的肩頭,就像是依偎著自己的戀人……

  從失落到仇恨,米賽勒斯只經過了極其短暫的一秒。水車邊的那一幕又出現了——姐姐的眼裡只有凱瑟琳,即便自己的親弟弟面臨死亡,她也沒有在愛情和親情之間有過任何的猶豫……米賽勒斯,確實已經被拋棄了;或者說,他本來就沒有機會。

  「她……她也是同性戀!我、我的姐姐,她也是同性戀!」

  最後的鏈條終於崩斷了,名為妒忌的魔鬼駕御著瘋狂的野犬,衝出了米賽勒斯的靈魂。

  「這、這些都是千真萬確的!只要這個小東西不在身邊,姐姐就整天失魂落魄!我還親耳聽到,她們兩個在房間裡做那種……做那種爛事,聽得很清楚!因為這 個小東西的勾引,姐姐變成了、變成了放蕩的女人……姐姐她……姐姐她還把這個小東西的照片藏在《聖經》裡,每天都要偷偷地親上好幾遍!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當這個小東西要回德國去時,姐姐幾乎瘋了!」

  隨著米賽勒斯將整件事和盤托出,這場鬧劇也達到了它的最高潮。納扎魯巴耶夫裝模作樣地令手下取來了那本伊絲梅爾的《聖經》,並將其翻開,向人們展示書中的照片——似乎是最有力的物證。

  人群不禁騷動了。伊絲梅爾近幾天六神無主的樣子,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而如果將這與凱瑟琳的離開聯繫起來,的確會使人感到奇怪:一個家庭教師究竟要對自 己的學生寄托怎樣的感情,才會表現出那樣的狀態呢?霍普先生曾經對女兒產生過這方面的猜測,現在其他人也不得不懷疑,認為米賽勒斯所言非虛。至於那張藏在 《聖經》中的照片,更能證明伊絲梅爾有不希望他人察覺的秘密——否則,她可以大方地將照片放在床頭,而不必偷偷摸摸地夾在書中。

  一部分村民們開始倒向蘇聯人,他們中的許多人不再對女孩們表示同情,而是指責她們,將傷風敗俗的罪名加在她們的身上。在伊絲梅爾那裡屢屢碰壁的男人們 更是顯得群情激奮,甚至有人咒罵凱瑟琳,說她是納粹派來的小妖精……對抗蘇聯人的浪潮消失了,代之而起,是一陣陣對「同性戀」的聲討。

  可依舊有不少人不願相信這些,將文靜、內向的伊絲梅爾與「放蕩」聯繫在一起,是大多數人無法接受的。還有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也不會將凱瑟琳想像成「壞人」。

  「夏洛特姐姐,這些都不是真的,對嗎?妳和伊絲梅爾姐姐不是同性戀,對嗎?」馬羅爾和他的小朋友們著急地喊著。

  「伊絲梅爾,請向我們解釋一下吧。我們不會聽妳弟弟的一面之詞,如果妳不是,就大膽地否認吧!」一些年長的村民鼓勵著伊絲梅爾,他們看著她長大,知道這個女孩有多麼地善良和誠實。如果伊絲梅爾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班基爾拉比盡力地安撫著村民們,希望大家不要衝動。在得到當事人的證實之前,他不認為任何人有權力武斷地作出裁定。混亂的人群漸漸地平息了,所有的視 線都集中在伊絲梅爾和凱瑟琳的身上。人們要求答案,就像是一群陪審員等待著兩個被他們推上被告席的人為自己做無罪的辯護。

  抬起頭,然後說一「不」,應該是很簡單的事。可伊絲梅爾做不到。

  米賽勒斯說的一點都沒錯,她愛凱瑟琳,而且愛得快要發瘋。凱瑟琳的身上,有著她的喜怒哀樂,有著她的現在、未來,她把自己所有的情感賦予了這個孩子,如同渴望著甘霖的花草那樣,渴望著那個金色的小天使……

  就算是擁有了全世界的勇氣,但要讓她否認這一切,伊絲梅爾,無法做到。

  但如果不這樣,那就等於是承認了敵人的指控,不僅自己,連凱瑟琳也會面臨一場可怕的災難……伊絲梅爾心中的指針飛快地旋轉著,在肯定與否定之間搖擺不斷——前者代表著深淵,而後者則意味著安全,以及另一場背叛。

  忽然,她聽到了凱瑟琳的低語。小雲雀就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安慰著她,讓她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伊絲梅爾姐姐。」凱瑟琳說,「大家只是上了壞人的當而已。要是他們能明白過來,就不會這樣為難我們了。嗯……相信我吧……」

  「小姐……」伊絲梅爾望著她,發現凱瑟琳的眼睛還是和過去一樣地清澈。那裡凝聚著勇敢,有著哈瑟爾家世代相傳的驕傲。「一定會的,」凱瑟琳說,「我一定會保護伊絲梅爾姐姐的!」

  然後,伯爵千金努力地維持著平衡,站了起來。她走向大家,在村民們面前停住了。

  「我喜歡伊絲梅爾姐姐。」她大聲地告訴人們,「伊絲梅爾姐姐總是關心我、照顧我,無論我需要什麼,她都不會拒絕。當然,在學習時偷懶是除外的。」

  人群中總算有了一片笑聲,因為照這樣聽來,兩人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姐妹而已。但這種鬆弛的氣氛很快就結束了。

  「因為喜歡,所以,我希望和伊絲梅爾姐姐在一起,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也不會分開。而伊絲梅爾姐姐,也是喜歡我的。」凱瑟琳平靜地說道,「我們已經相互發了誓,永遠不違背。」

  短促的笑聲隨即消失,人群中歸於平靜。小馬羅爾不解地望著大家,而大人們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8歲的孩子弄不明白,夏洛特姐姐究竟說錯了什麼……

  「妳是說,妳不想讓伊絲梅爾嫁人,是這樣嗎?」

  「對啊!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男人們叫了起來,顯得很惱火。

  凱瑟琳絲毫沒有迴避,她點了點頭,說著心中的話。「不想,我不希望伊絲梅爾姐姐嫁給其他人。」

  「別人?難道妳想讓她嫁給妳嗎?」混在人群中的塔察爾夫怪叫道,又引得男人們連連質問。

  「我不知道。」凱瑟琳如實地回答著,她想了想,又說,「如果那樣的不甘心就是愛情的表現,那麼,我想我愛她;而如果嫁人意味著分別,我寧願她嫁給我,當我的妻子。」

  這樣違背「自然法則」和教義,卻十分義正詞嚴的回答讓許多人感到意外。村民們已經不可能保持平靜了,即使是班基爾拉比也吃驚得張大了嘴,無法再維持秩序了。

  「天啊!看到了嗎?她果然是個同性戀,果然是個勾引人的小狐狸精!」在人群哄亂的同時,那些和蘇聯人勾結在一起的傢伙們則開始辱罵凱瑟琳。

  但伯爵千金是不會屈服的,「我從沒聽到過『同性戀』這樣的詞,可如果愛上女孩子就是大家說的『同性戀』,那我就算一個吧!」

  「哦!她可真不要臉!小蕩婦!把她關進監獄,槍斃她!」邪惡的傢伙們叫嚷著,而先前支持凱瑟琳的那些人也已經遠離了她。一些蘇聯士兵想要上前抓住凱瑟琳,可跳蚤卻故意攔住了手下,示意讓女孩繼續說下去。

  「但是……這和大家有什麼關係呢?回答我!這和大家有什麼關係呢?!」凱瑟琳喊道,她完全弄不懂這些人是怎麼了,為什麼他們突然變得這麼討厭她,還要用那些惡毒的語言來詛咒她……而她,卻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大家的事……

  「我愛的不是你們,想要一起生活的、想要嫁的人,也不是你們!即便我確實愛上了伊絲梅爾姐姐,也只是我和伊絲梅爾姐姐兩個人之間的事啊!」她原以為在解釋之後,大家就能理解她和伊絲梅爾了,可現在看來,事情並如她想像的那樣簡單。

  那些男人根本不聽她的,「不能讓她搶走伊絲梅爾!不能讓她搶走伊絲梅爾!」他們叫得更凶了,似乎已經完全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凱瑟琳的存在。「伊絲梅爾是要嫁給男人,當妻子,生孩子,然後做媽媽的!和妳生活,她得不到任何女人的幸福!」

  這是他們的理由——和男人生孩子,當個料理家務的家庭主婦,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東方、西方,所有古老的民族,自男人從女人手中權力依始,體力優 勢的佔有者就利用各種手段——宗教、經濟、暴力,甚至法律,給他們的配偶制定了許許多多的規則,這樣的幸福,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這可不是由你們來決定的!你們誰也不能命令伊絲梅爾姐姐,她只屬於她自己!」凱瑟琳當然不會同意。芙莉嘉告訴過她,女孩子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親手實現自己的夢想。而至於這夢想的內容,則應該由女孩子自己來決定。

  「而剛才說的,也都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不知道伊絲梅爾姐姐是否希望和我結婚,然後,會像妻子愛丈夫、丈夫愛妻子那樣永遠愛我……但我想,要是她確實已經把我當成了最愛的人,那我或許也會願意一生都當她的妻子。當然,在這之前,我必須先確定,我也愛著她。」

  凱瑟琳說完,回過了頭。她看著伊絲梅爾,紅透了的臉上,流動著害羞的微笑……只要有愛情就可以了——這是長久以來,伯爵千金對於婚姻條件的唯一理解。

  「完了,她已經無藥可救了。」村民們給凱瑟琳下了定義。

  「那麼,伊絲梅爾,妳是怎麼想的呢?」一些人開始轉移目標,又盯上了伊絲梅爾。

  「對啊,難道妳真的愛上了這個小狐狸精,想當個同性戀和背教者嗎?!」

  「醒醒吧,伊絲梅爾,妳可不能像這個納粹一樣!」

  除了那些不甚明白的孩子,再也沒有人支持凱瑟琳了;而家教姐姐知道,她也正面臨著足以影響一生的選擇。

  「伊絲梅爾姐姐……」

  凱瑟琳依然望著她,少女的純真和羞怯正讓伯爵千金在此時顯得更加可愛,黃金般的頭髮和湛藍的雙眼,彷彿都蘊涵著光——那正是象徵著凱瑟琳的事物。望著她的時候,伊絲梅爾以為自己看到了芙莉嘉。

  人們的責難和詛咒,她全都不在乎;蘇聯人武器和恐嚇,也同樣嚇不倒她。芬撒裡爾的凱瑟琳是一隻自由的小雲雀;她也注定要在這一生中不斷地追求自由,不斷地遭遇各種艱險。

  而那個想要和她在一起、共渡此生的人,也必然會和她經歷同樣的危機和苦難。
  ……

  怎麼樣,伊絲梅爾?決定好了嗎?

  另一個自己在心中緩慢而充滿誘惑地提問著。

  是承認對她的愛情,和她一起去死;還是要否認這一切,讓自己擺脫麻煩呢?

  我愛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回答著自己。

  她不是說,並不能確定是否愛妳嗎?也許妳會帶著遺憾去死,而得不到任何回應。即使這樣,妳也要選擇,說愛她嗎?

  另一個自己嘲弄著伊絲梅爾,試圖動搖她的決心。可馬上,這樣的企圖就落空了。

  是的。伊絲梅爾說,沒有凱瑟琳小姐的世界,我是不會心存任何留戀的。

  可妳應該是自私的!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別忘了,那天晚上傷害她、背叛她的就是妳!

  所以,我必須償還。用溫柔來撫平傷口,用忠誠來趕走背叛,我的責任,就是永遠留在她的身邊……我是自私,自私到想這樣獲得和她一起去死的權利。

  另一個自己發出失敗者憤恨的鼻音。妳還是會背叛她的,伊絲梅爾!有了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不……不會的!我決不會再背叛凱瑟琳小姐,決不會再傷害她!我要補償自己的罪過,成為她的東西,做她想讓我做的一切!

  那麼……祝妳好運。虛幻的影子漸漸地離開了……最後一個問題,她說,妳為什麼會在突然間變得這樣堅定?

  是啊,為什麼呢?

  伊絲梅爾自己也想知道。而在她能夠回答這問題以前,所有在場的人們都看到了一個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並且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的黑髮女人。伊絲梅爾知道,凱瑟琳正在鼓勵著她,不用語言,只有目光。但這已是足夠的了。

  「我愛妳,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說,「請給我資格,做妳的妻子。」

  穀倉前的場地上一片默然,如同死寂的墓地的那樣,在一時間竟沒有了聲音的存在。班基爾拉比、小馬羅爾、米賽勒斯、那些蘇聯兵……每個人都呆立著,幾乎在伊絲梅爾完成求婚的瞬間,無法說話、無法動彈……

  凱瑟琳臉上的紅色愈發鮮艷,車燈的光亮甚至能夠有所反射。心中湧動著的喜悅使伯爵千金險些高興地轉圈,但她卻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興奮,甚至在聽說芙莉嘉獲得戰績時的自豪,也不能和此時相比。

  伊絲梅爾終於承認愛她了,而且是這樣地正式,和那天晚上的樣子完全地不同……現在她所說的愛,凱瑟琳一點兒也不討厭!她幾乎可以立刻原諒伊絲梅爾了,因為這樣的告白,就是最好的道歉。

  當然,芙莉嘉說過,女孩子是要學會矜持的。在接受她人的求婚之前,還必須確認自己的心意。

  「謝……謝謝,伊絲梅爾姐姐……」因為緊張,伯爵千金回答得有些斷斷續續,「我、我很高興……請、請給我一些……給我一些時間……嗯,時間……」

   這樣就可以了吧?她想。而當凱瑟琳注意看時,伊絲梅爾是笑著的——這麼多天來的第一次,美麗的家教姐姐,又有了那能給人溫暖的微笑。

  「好的,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的回答簡潔而有力。她從沒這樣自信過,在越出了心靈的山谷,丟棄了精神的鏈枷之後,她覺得自己能夠追上天空中那道閃耀的光。

  終於同自己最重要的人和好了,凱瑟琳把這當作一項偉大的勝利。她希望大家都能分享自己的快樂,然後,理解她和伊絲梅爾的選擇。伯爵千金重新把目光投向村民們,每個人也都看著她。「所以、所以……就是這樣……」從小聲的嘟噥開始,凱瑟琳認為她該說些什麼。

  「對,就是這樣。」她鼓起勇氣對人們宣告,「相愛只是我和伊絲梅爾姐姐兩個人的事,是只屬於我們的權利。如果有誰能決定我該不該接受伊絲梅爾姐姐的 愛,那這個人就是我;如果有誰能決定伊絲梅爾姐姐該不該接受我的愛,那這個人就是伊絲梅爾姐姐自己。兩個女孩子之間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神聖的事,對其他人保 密,只對信任的朋友們公開。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和伊絲梅爾姐姐的愛情有了結果,請大家像朋友那樣,給我們祝……」

  凱瑟琳的請求至此中斷了。

  一顆石子飛過來,擊中了少女的頭部。小雲雀猝不及防,驚懼的叫聲之後,她後退著摔倒在地上。額頭左側已經被打破了,刺痛的衝擊湧過那裡的肌膚,溫熱的液體順著眉角淌下。在夏天潮濕的空氣中,凱瑟琳甚至能嗅到可怕的血腥。

  雙手被綁住的她好不容易才坐起來,「為什麼要這樣……」小雲雀問著,不敢相信幾秒鐘前發生的一切。

  第二塊石頭打在了她柔軟的胸口,那是心臟的位置。儘管並不沉重,但凱瑟琳卻感到一把堅硬的錘子正在開始砸碎她的靈魂。

  注視著她的人們,幾乎每一個都帶著異常的憤怒。

  「怪物!」走狗塔察爾夫帶頭喊道,隨即又將一塊石頭擲向凱瑟琳。

  小雲雀急忙躲閃,凶器擦著她的胳膊飛了過去。「討厭的傢伙,你想幹什麼?!」她惱火地質問道,但同時另一次襲擊在右側發生了——凱瑟琳沒能躲過去,石頭輕輕地打中了她的下巴。

  「怪物……怪物……不要臉的小狐狸精……」一個老婦人用顫巍巍的聲音罵道,佈滿老繭的手還沒有放下。

  凱瑟琳是認識她的——村裡加布裡埃爾家的婆婆——霍普先生總是免費給她做咳嗽藥,而這位婆婆也經常給凱瑟琳好吃的奶油糖……

  「為什麼,婆婆……凱瑟琳、凱瑟琳沒有做壞事啊……」加布裡埃爾婆婆打得並不重,但凱瑟琳所能感覺到的疼痛,卻遠遠地超過打破她額頭的那次……

  「怪物!從我們的村子裡滾出去!」給農場開拖拉機的叔叔喊道,他以前總是誇凱瑟琳是個懂事的孩子。

  「丟石頭,打死這個害人的小狐狸精吧!」獨自住在村子裡的老爺爺用手杖敲著地面,凱瑟琳每星期都會和其他孩子們一起去幫他打掃房間和院子。

  「可惡!都是因為這傢伙,伊絲梅爾才不接受我的!」班基爾拉比的小兒子薩迪亞怒氣沖沖地告訴著旁人——他寫給伊絲梅爾的情書都是托凱瑟琳送的,只是伊絲梅爾每次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來。

  「褻瀆上帝的小納粹!快殺了她吧!」看果園的黑鬍子伯伯掄著拳頭。去年秋天,他還送了不少水果給霍普先生,因為凱瑟琳在和他一起趕烏鴉時特別努力……

  以前喜歡著小雲雀的人們,現在都把她當作最兇惡的敵人,而且,都想置她於死地。男人們撿起了石頭,女人們一個勁地議論著,而孩子們則害怕地蒙上了眼睛。

  「為什麼大家要這樣對待凱瑟琳呢?!我什麼壞事也沒做!」小雲雀的聲音裡滿是委屈,若沒有那最後的憤怒作為支撐,她一定會因為悲傷而痛哭。

  她是個聰明、漂亮的女孩,天真善良,想和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而只是因為她的不同,眼前的人們就說她是怪物,就要毀滅她。那個彆扭、拗口的詞「同性戀」,真是那麼十惡不赦的東西嗎?為什麼?為什麼芙莉嘉媽媽、斯諾特拉夫人,還有伊絲梅爾姐姐都沒有告訴過她呢?

  女孩子與女孩子之間的愛情,不是世界上最神聖的事嗎?不是應該像童話故事裡那樣,得到祝福,得到一個完美的結局的嗎?

  難道……不是的嗎……城堡裡的大家……芙莉嘉媽媽……

  是在騙我嗎?……

  怎麼會……

  她沒能找到答案,洩憤的石頭就已經向她飛來。凱瑟琳呆滯地注視著這些旋轉的灰色小點,幾乎已經失去了意識。接著,一個深藍色的身影就覆蓋了她的全部視線,石頭砸中人體的聲音隨後傳來……

  可凱瑟琳感覺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溫暖。她從正面被完全地抱住——那人跪在她的面前,扶住她的脖子,讓凱瑟琳緊貼自己的胸口;那人也輕摟著她的腰肌,以自己為她織起一道似乎能阻擋所有危險的防線。

  「伊絲梅爾姐姐!」

  凱瑟琳看到了微笑,其中帶著痛苦,也包含著幸福。伊絲梅爾抱著她,任憑石塊落下,擊中自己柔弱的軀體。凱瑟琳能感覺到顫抖,但卻沒有發現動搖,每一次,伊絲梅爾都在忍耐。

  「沒關係的,凱瑟琳小姐……」

  堅定,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堅定呢?她想起了留給自己的問題,並且覺得,她已經能夠回答了。

  金色的影子閃過,對小狐狸的記憶更為清晰;金色的影子閃過,給凱瑟琳的懷抱愈加緊密。讓喜歡的朋友們為了自己而犧牲——伊絲梅爾不希望這樣的事再發生。如果一定要有的話,就讓她自己,成為犧牲者吧……

  「伊絲梅爾,一定會保護小姐的!」
  ……

  「主任同志,得制止這些老百姓,不然那兩個小娘們準會被砸死。」駐軍指揮官捷列金少校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和凱瑟琳沒有私仇,純粹只是按命令行事。

  「哦,這下可有趣了。」納扎魯巴耶夫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算是笑容。跳蚤點燃一支捲煙,悠閒地吞雲吐霧,就好像他正在看一場喜劇電影那樣。從一開始起,他就沒打算採取任何措施。

  一旁的米賽勒斯早已抱著腦袋,鑽回了卡車的陰影裡。他很清楚,自己在姐姐的心目中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而由於伊絲梅爾的行動,人們對凱瑟琳的攻擊暫時停住了。

  「怎麼辦?霍普家的女兒看起來真是瘋了。」開拖拉機的叔叔猶豫了。

  「小狐狸精在利用她呢。得先把她拉開。」管果園的伯伯說。

  「可她的確已經瘋了,活著也只能增加她自己的痛苦……」孤獨的老爺爺開始咳嗽了。

  「沒關係……反正她已經瘋了……就、就砸死她吧!」追求過伊絲梅爾的薩迪亞又舉起了石頭。其實他和其他小伙子們所不能承認的,是自己輸給了凱瑟琳這一事實。

  班基爾拉比趕忙制止了心懷嫉妒的兒子,同時也開始勸說村民們,要大家保持冷靜,停止這種野蠻的私刑。

  「可對付蕩婦就是要用石頭!用石頭砸死她們!」村裡的人們又開始了叫喊,古老的酷刑被提了出來。這是男人對女人「破壞規則」所進行的懲罰之一,而時常光顧青樓的男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受到過這種懲罰的約束。
   ……

  「住手!你們這群流氓!」

  一聲怒吼,來得很及時。小伙子們無不為之心驚,不禁又回憶起了以前被教訓時的情景。薩迪亞甚至嚇得沒能抓緊手中的石塊,砸中了自己的腳趾頭。

  被震住了的村民們回頭望去,見幾個蘇聯兵正押著霍普一家的其他人趕來這裡。霍普夫人對鄰居們揮舞著拳頭,不斷地咒罵著他們;霍普先生提著藥箱,十分擔心。薇拉懷中的小蘇娜哭個不停,顯然是被男人們兇惡的樣子嚇壞了。

  蘇聯人把霍普一家帶到卡車前,命令他們和女孩們站在一起。老藥劑師抓住機會,為凱瑟琳止血、清理額頭的傷口;霍普夫人則鬆開了她被綁著的雙手。

  「幹什麼?!」蘇聯士兵舉起了帶刺刀的步槍,嚇唬著她們。

  「總得讓人喘口氣吧?」霍普夫人不為所動,取出一件乾淨的外套給凱瑟琳披上。「您也別擔心!被這麼多『主持正義』的人包圍著,她們倆是怎麼也逃不掉 的!」說著,她又狠狠地瞪了村民們一眼。「有這麼多熱心的鄰居,我們可真幸運,但我不記得你們有什麼權力,來管教我的孩子!」

  丟石頭的人們、指責伊絲梅爾和凱瑟琳的人們都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被一時的狂熱和嫉妒所左右,人性中最醜惡的一面,都已經暴露無遺了……

  「喂,這是怎麼一回事?」納扎魯巴耶夫走到士兵面前,小聲地問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先把這些人關在他們自己家,等我處理完這兒再……」

  領頭的軍士對他敬了個禮,「主任同志,西部特別軍區給邊境駐留部隊發來了電報,說今晚可能會有重要的命令向各部隊傳達。所以,他們讓您和捷列金同志去電報機那裡等著。」

  「是這樣?那這些人呢,為什麼把他們帶來?」

  「他們說,要是有公審大會,他們也該參加——因為他們也是同案犯。」

  「哦?」納扎魯巴耶夫譏笑道,「我看這一家人都瘋了,他們應該去的不是勞改營,而是精神病院。」

  確實是這樣,瘋子永遠不能理解正常人的舉動。

  「媽媽、爸爸,你們在幹什麼?快回家去,回家去啊!」米賽勒斯跑了過來,想把父母從凱瑟琳身邊趕開。

  「別叫我們!」霍普夫人幫助凱瑟琳包紮著傷口,沒有將絲毫的注意力分給米賽勒斯。「霍普家沒有這種會出賣親姐姐的混蛋兒子,我也不是你媽媽。你姓布爾什維克去吧,姓納粹去吧——反正都差不多!」

  「凱瑟琳小姐,妳應該早一些告訴我們那些事的。」霍普夫人對小雲雀說,「那樣的話,我們會把這個小混蛋送到親戚家,也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了。」

  對米賽勒斯而言,這無異於又一次沉重的打擊。男孩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始終和善的父親,可霍普先生只是失望地歎氣;他又看著薇拉,指望能從她那裡得到同 情,但即便無法以語言來表達,年輕的女性也正用眼睛傳遞著自己的憤怒。可以想像,若伊德克在明天早上回來,米賽勒斯將面對哥哥怎樣的怒火。而小蘇娜也已一 頭撲進了凱瑟琳的懷中,抱著她第二喜歡的人放聲大哭,或許,她曾經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金頭髮的姐姐了……

  怨恨由此而起,充斥著男孩的頭腦。米賽勒斯抓著胸口,牙齒咬得「卡卡」作響。他已經被家人拋棄了,將來也會被信仰虔誠的村民們所鄙視。那枚團徽,還有對凱瑟琳的刻骨仇恨,成了他此時僅有的東西……

  霍普家人們的介入,使跳蚤策劃的鬧劇沒法再繼續下去了。不過,他的目的也已經基本達到了。納扎魯巴耶夫當眾宣佈,根據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法 律,同性戀者將被審判,並處以長期的苦役和監禁。而霍普家人會被送進勞改營,罪名是「包庇和容留間諜和偷渡份子,陰謀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對土地改革流露出 不滿情緒」。

  與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相比——納粹對擁護其路線的少數派性取向者尚能網開一面——蘇聯的法律似乎更想體現出打擊的全面性。

  「準備在監獄裡度過餘生吧。」他笑得很猖狂,顯出了忘乎所以的神情。「不過我不會把你們關在一起的,在西伯利亞和哈薩克共和國的荒原上,每個勞改營之間的距離有幾百公里!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去思念對方了!」

  「哈……美麗的霍普小姐,您還應該感謝我,因為您會被送去女子監獄。那裡的看守和犯人都是強壯的女人,她們會滿足您的……需求。相對地,您也得滿足她們。」

  「壞蛋!我不准你傷害伊絲梅爾姐姐!」

  凱瑟琳恨不得衝上去咬斷跳蚤的脖子,霍普夫人和伊絲梅爾拉住了她,以免給蘇聯人製造更多的借口。但小瓦爾基莉躍起的樣子還是讓納扎魯巴耶夫驚恐得後退。他嘗過凱瑟琳的厲害,被這頭小獅子抓傷的手掌也還纏著紗布——離這個女孩太近,是佔不到什麼便宜的。

  「至於您,哈瑟爾小姐,我們蘇聯的監獄可容不下您。」政治軍官威嚇道,可他也清楚,自己是無法給凱瑟琳安上間諜的罪名的。「我會把您遣送回德國,交給 妳們的秘密警察,告訴他們,芙莉嘉·馮·哈瑟爾收養了一個同性戀的女兒。對,說不定她自己也是個同性戀,和她的女兒……哈哈,您說好笑不好笑……」惡毒的 詭計和詛咒迴響在穀倉前的空場上,納扎魯巴耶夫罪惡的成就感達到了一生中的顛峰。

  村民們悻悻地散去後,政治軍官命令霍普夫人去給伯爵千金找條干裙子換上,然後又叫士兵們捆住凱瑟琳的雙手,把她關在穀倉裡。明天早晨,跳蚤就會去向上 司報告。霍普家的人們則被他帶去了司令部,也就是班基爾拉比原先的房子。伊絲梅爾被單獨關在二樓的雜物間,其他人則囚禁在一樓的客廳。政治軍官想用這樣的 方法分散她們,使她們無法丟下家人逃走。
  ……
  ……

  6月22日,晚上23時,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莫斯科,克里姆林宮。

  約瑟夫·維薩裡奧諾維奇·朱加施維裡坐在他辦公室裡的一張躺椅上,撥弄著鼻子下濃密的黑色鬍鬚。他的動作很慢,就如同電影裡的慢鏡頭那樣,一下接著一 下,有相當的間隔。這個身材魁梧、面色紅潤,臉上經常帶著爽快笑容的老男人剛被從床上叫醒,披著一件去掉領章的墨綠色的軍服,神情顯得有些疲憊。

  桌上放著一隻巨大的棗木煙斗,裡邊塞著煙草,但沒有點燃。朱加施維裡拿起它看了看,又將之擺回了原來的地方。

  當然,「朱加施維裡」是他當皮鞋匠的父親給他的姓,知道的人現在已經不多了。而通常,人們都稱呼他為「斯大林同志」。他的殘暴超過尼祿皇帝,他的蠻橫 是亨利八世所不及,而他的鐵腕也能讓瑪基雅維利的學說相形見絀,作為人類世界中目前的頭號獨裁者,他的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聞,他的形象也總是出現在那些 諷刺的笑話中——儘管說那樣的笑話是要冒生命危險的。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現在,嚴重的問題困繞著這個格魯吉亞男人,讓他覺得無所適從。打倒托洛茨基時他表現出冷靜;處決布哈林時他果斷沉著;下達大清洗的命令時他異常地堅決。雖然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中央委員以及數以百萬計無辜的人被他推上了斷頭台,但還是無法使他動容。

  然而,今天,他卻少有地陷入了慌張。格奧爾吉·康斯坦丁諾維奇·朱可夫大將——他的總參謀長,站在他的面前,等候著他的命令。一旁還有國防人民委員謝 苗·康斯坦丁諾維奇·鐵木辛哥元帥和副總參謀長尼古拉·費奧多洛維奇·瓦杜丁中將——臉色都很差。被緊急叫來的還有那些中央政治局的常委們,與軍人相比, 他們的樣子看上去更無助。

  格魯吉亞人拍了拍扶手,從躺椅上跳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回地踱著步子。「能確定嗎?如果這些異常情況都只是德國方面進行挑釁的手段,那我們就會掉進圈套。」

  「情況屬實,斯大林同志。他們的主力已經進入出發陣地,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地區的邊防部隊還發現了多股入境破壞的德方人員——都是些突擊隊。而他們的偵察活動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頻繁程度。」朱可夫報告說,「一切跡象表明,德軍將在明天凌晨或早上發動進攻。」

  「這是他們的慣用伎倆,製造摩擦,尋找借口。」斯大林還在猶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出現了失誤,而且還很嚴重。「我們無權擅自將祖國拖入戰爭,像英國和法國那樣,在沒有受到攻擊的情況下主動進攻德國。」

  「是這樣,但我們更無權將邊境地區300萬紅軍官兵和更多平民的生命安全置於不顧,而只為了那毫無意義的名聲。」朱可夫性格耿直,是極少數敢於頂撞斯大林的將領之一;而他的才華,也使他成為了極少數能夠安全地頂撞斯大林的將領之一。

  格魯吉亞人沉思了一會兒,從桌上拿起他的煙斗含在嘴裡,隨即,又取了下來。

  「起草命令了嗎?」他再度望著朱可夫,似乎這位總參謀長現在已是他唯一能尋求幫助的人了。

  「是的。」大將從口袋裡掏出自己準備好的命令書,開始宣讀。

  命令指出,德國軍隊有可能在22日至23日對蘇聯發動全面進攻,要求列寧格勒軍區、波羅的海沿岸特別軍區、西方特別軍區、基輔特別軍區和熬德薩軍區進 入一級戰備狀態,以防止德國及其盟國可能對蘇聯發動的襲擊。朱可夫要求邊境地區蘇軍連夜佔領築壘地域各發射點;將全部飛機分散轉移至各野戰機場進行隱蔽, 並攔截一切闖入蘇聯領空的德機;軍隊主力進入一線工事,並開始構築縱深工事;城市和其它重要目標應實行燈火管制,防空部隊立即進入戰鬥準備。

  格魯吉亞人又繞著辦公室轉了一圈。他問那些政治局常委們,對朱可夫的命令書有什麼建議,但卻沒人回答——因為誰也不敢在這樣的時候貿然出頭。斯大林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成功的獨裁者往往不能指望從臣下那裡得到意見,他繼續踱著步子,獨自思考。

  而寶貴的時間也就在他的踱步和玩弄煙斗的動作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著。15分鐘化作了泡沫,朱可夫再也無法等下去了。

  「那麼,我可以適當地做一下修改……」他明白斯大林到此時還對避戰求和抱有幻想,於是決定做些讓步,以求得命令的下達。有所欠缺的命令總要強過沒有命令,再過4、5個小時,德國軍隊就會向蘇聯的土地開火,到那時,一切就都晚了。

  「修改,對,為什麼不呢……命令應該修改。」斯大林覺得朱可夫的退讓正合他的心意。「加上一條,襲擊可能從挑釁開始,邊境部隊不應受挑釁影響,而使事態擴大化。」

  「可是,那一定不僅僅是挑釁……」

  「還應該刪除『攔截一切德國飛機』、『部隊進入一線工事,並構築縱深工事』這兩條,因為它們太具有攻擊性。」

  「但這是必要的防禦措施。進攻一定會從轟炸開始,而如果不讓我們的戰士進入一線……」

  「再加上一條:在沒有接到特別命令的情況下,不得採取其他任何措施。就這樣,修改後發出。」

  沒有任何餘地,朱可夫無法和斯大林做太多的爭論,更沒有爭論的時間。時針已經接近0時,6月22日就快要到了。他立刻將修改後的命令抄寫一遍,在給斯大林和其他政治局常委過目後,瓦杜丁中將帶著命令前往總參謀部,向西方邊境各軍區發出,再由各軍區轉發給下屬部隊。

  此時,距離德國發動全面進攻不到3個小時。但更嚴重的是,由於邊境地區蘇軍調動倉促,大多尚未展開,而他們的通訊設備有許多甚至還在運往集結地區的路 上。以西南方面軍所在的基輔特別軍區為例,待其司令部完全收到命令,已是凌晨2時30分。為數眾多的部隊在德國人的炮火落下時,依舊處於和平的夢境中……

  「好吧,我要去睡一會兒。」陣陣倦意向斯大林襲來,格魯吉亞鐵人也擋不住瞌睡蟲的騷擾。「有新情況,就通知我。」他吩咐道,然後帶著他的棗木煙斗離開了辦公室。
  ……
  ……

  被人用力地推了幾下,伊德克·霍普醒了。他在軍營裡總是睡得不沉,而因為明天就能回家和妻女、家人團聚,他幾乎有些興奮得睡不著,直到凌晨1、2點,他才合上眼睛。

  伊德克發現,同屋的伊萬·彼得羅維奇·謝列諾夫上尉正站在自己的床邊。「怎麼了?」軍醫坐起身。

  「該起床了,好爸爸。」謝列諾夫回到自己的舖位邊,開始往腳上套軍靴。同屋的其他軍官也正在穿衣服,像是要馬上出發。

  「可現在只有……還不到兩點半。」伊德克看到了鬧鐘上的時間——離天亮還有很久。

  「是的,但上頭命令我們馬上集合,到戰壕和陣地上去。」

  「怎麼?」

  「我手下的幾個傳令兵,正帶著命令往當官的那裡趕呢。」謝列諾夫管通訊,自然什麼消息都要知道得比別人早。

  上尉剛說完,緊張的集合號就在要塞中吹響了。尖銳的聲音迅速地衝過了伊德克的耳際,也使原本寂靜的要塞在突然間活了過來。各個宿舍的燈都亮了,口令聲也開始出現。

  「瞧,這不就來了嗎?」謝列諾夫穿好靴子,遺憾地對伊德克聳了聳肩。「雖說命令上寫著德國人會進行挑釁,但這大概還是個演習,或者突擊訓練什麼的……不過嘛,您今天估計是回不了家了,真可惜……」

  伊德克無可奈何,他根本不想當軍人,卻被強行征了兵;他本該一早就回家,卻又被這命令強行留了下來。伊絲梅爾的生日,看來他是要錯過了……

  希望姐姐不會傷心……希望薇拉和蘇娜不會責怪我……

  23歲的青年軍醫開始快速地穿上軍服,打算去醫務室取那些急救藥品,然後和第17邊防總隊的其他醫官一同進入戰壕。無意中,他又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銀葉菊,卻惱火地發現有些花瓣已經掉了下來,在櫃子上散成一團。

  「這可真糟糕。」謝列諾夫安慰著他,「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上尉說,「撒拉弗,您的村子,也是築壘區域的一部分,上面總會派些傳令兵去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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