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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眼的光亮劃過霍普家一樓的窗口,隨著引擎聲的遠去而漸漸淡化;不久之後,窗外的道路又回歸到了寧靜的夜色中。蘇聯人運送給養的軍車幾乎整個傍晚都沒有消停過,現在,應該是最後一輛了。

  瓦爾斯·拜羅伊特放下窗簾,結束望風的工作,走回到客廳。立刻他就發現,這間屋子正處於一種奇怪的僵持狀態下。

  霍普先生和霍普夫人各坐一張單人沙發,前者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裡的捲煙,還不時地偷眼看看身旁的妻子;後者則始終保持著生氣的樣子,眉頭緊皺,一臉不快,在無形中,給周圍的人們帶去了強大的壓力……

  薇拉抱著小蘇娜,用溫柔的動作輕輕地搖晃著她;可愛的小精靈度過了頑皮的一天,現在已進入了夢鄉。她的小手抓著媽媽的衣襟,小腦袋完全地貼在薇拉的胸口,似乎只有這樣,蘇娜才能感到安心。而懷抱著女兒的母親,顯得十分安詳,充滿靈氣的黑眼睛中,有著幸福的華彩。

  在看到她們時,拜羅伊特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盡力不去想那些將要發生在這個村子裡的事。他很清楚,那會是一場可怕的噩夢;而無法說出真相、無法挽救這些 人的負罪感,也讓他感到痛苦。他是個黨衛軍,還是希特勒青年團團員,但卻從不相信下士的那一套胡言亂語。在他看來,所有平民的生命都是同樣應該受到保護 的。

  接著,拜羅伊特看到了米賽勒斯。這個18歲的大男孩正靠在沒有生火的壁爐旁,目光游移反覆,同時不斷地咬著嘴唇,毫不掩飾地讓那強烈的怨恨流露出來。因為凱瑟琳不願離開,米賽勒斯剛剛和她大吵了一通,餘怒未消——這也使得男孩看上去更加陰沉。

  拜羅伊特不喜歡這個傢伙——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試圖蒙騙凱瑟琳和他們。突擊隊小隊長覺得,米賽勒斯的身上到處都瀰漫著那些讓人不舒服的味道;而這樣的 味道,他在那些與父親來往的政客和納粹官員們身上經常聞到。或許是自私,或許是貪婪,或許是嫉妒,又或者,還有那麼一點兒僅存的膽怯……這讓拜羅伊特很不 放心,因為如果這最後的一點膽怯和畏懼消失,那這個男孩靈魂中的怪物就會掙脫鎖鏈……

  突擊隊小隊長低聲歎息,從男孩面前走了過去。伊絲梅爾·霍普見到他,立刻低下了頭。帶著圓片眼鏡的女性侷促不安地站在沙發旁,雙手抵著下巴,緊緊地握著,就好像是在祈禱一般。

  無疑,這個溫柔善良的女人,是這間屋子裡最飽受煎熬的人。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拜羅伊特卻能夠看到她的擔憂,感受到她的傷心——躲藏在玻璃鏡片後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出賣了自己的主人。

  那樣的眼神,是拜羅伊特熟悉的。18歲那年,在他即將離開雷根斯堡,去柏林加入警衛旗隊的前一個晚上,穀倉中的艾達·班伯格,也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他;當羞怯的少年以笨拙的姿勢將少女擁入懷中時,瓦爾斯·拜羅伊特能夠感受到戀人心中跳動著的不安……

  那時因為無法找到自信而產生的不安;那是因為害怕失去而產生的不安;那也是因為對未來有著恐懼而產生的不安。一旦被這樣的不安所左右,人類的精神,就會瀕於崩潰。

  或許,現在的伊絲梅爾,正處於崩潰的邊緣……

  對於她,拜羅伊特懷著深切的同情。儘管他並不知道伊絲梅爾對凱瑟琳有著那樣的感情,但將這對形同姐妹的女孩強行拆散,並將其中的一方置於戰火而不顧,卻是一件挑戰著突擊隊小隊長道德底線的事。

  他曾經設想過不少臨時的計劃,使伊絲梅爾和她的親人們能夠及時地離開撒拉弗村,從危險中逃生——買上一張去高加索地區,或者遠東的車票,就能遠離西白 俄羅斯,同時也遠離戰場。可是,他無法想到的,是理由。霍普一家人在撒拉弗的生活是如此地安定,從她們的家庭中,能夠感受到濃濃的溫馨;任何人,都不可能 讓她們現在就放棄自己的家園,而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

  不擅長於說謊的小隊長只得將希望寄托於另一個人——奧托·斯科澤尼,黨衛隊特種作戰大師——此時,也正受困於前所未有的僵局中。

  「請您原諒,凱瑟琳大人。那是命令,我們必須服從。至於是誰的命令,我們不能告訴您。」在長時間的沉默過後,疤臉叔叔再次勸說道,「事實上,我請求您今晚就和我們一起離開。我向您保證,不出三天,您就會被安全地送回家,送到芬撒裡爾。」

  和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一樣,凱瑟琳沒有馬上回答。她歪著頭,靠在沙發上,情緒顯得很低落,先前那種重逢的喜悅,已經全然看不到了。斯科澤尼從沒見過凱瑟琳這個樣子,即使在他和這位金髮的小公主第一次在波蘭相遇時,哭泣流淚的小雲雀也要比現在精神多了。

  「伊絲梅爾姐姐……不能和我一起回家嗎?」凱瑟琳說話時的聲音很輕,對肯定的答案似乎並不抱希望——同樣的問題她已經問了三次,得到的回答都無法讓她滿意。

  「嗯……現在那些俄國人把邊境看得很緊,村子裡又駐紮了軍隊……如果同時溜過河的人太多,被發現的機會也就更多……」斯科澤尼不厭其煩地又一次開始了解釋。

  在出發前,海德裡希對他說:如果凱瑟琳不願服從,或者抗拒,斯科澤尼可以使用強制手段將其帶走,而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但這樣的行為在斯科澤尼看來,和 犯罪沒什麼兩樣;他寧願陪著凱瑟琳在這裡一起等待戰爭的到來,也不願採取粗野的手段來強迫一個16歲的女孩子,離開重要的人。 

  「可、可是,我和伊絲梅爾姐姐都會小心,不讓那些人發現的……」凱瑟琳央求著,拉住了斯科澤尼滿是老繭的大手。「布格河這麼窄,一定很快就能渡過去的,對嗎?」

  那些俄國人的子彈更快,斯科澤尼想,如果我們被巡邏隊發現,就會遭到密集的火力攻擊。空曠的河面上沒有一點兒可供隱蔽的地方,小小的橡皮艇一下子就會被打成蜂窩……

  但他不打算將這些恐怖的可能性告訴凱瑟琳和伊絲梅爾,給她們增添新的煩惱。中隊長想了想,依然像先前一樣,說如果伊絲梅爾突然間和凱瑟琳,還有兩個外 鄉人一起失蹤了,村子裡的告密者和蘇聯軍隊都會對此產生懷疑,霍普一家就會面臨麻煩。因此,他們最多只能帶走凱瑟琳,並用「已經找到了她的父母,所以要把 她送回去」作為借口。

  「那麼、那麼,就對大家說,伊絲梅爾姐姐是因為不放心,才陪我一起去見媽媽的……這樣不行嗎?」凱瑟琳說著,回頭望了望家教姐姐,用目光尋求著她的幫助。小雲雀覺得,如果伊絲梅爾自己提出想去德國,那兩位特種兵或許就無法再反對什麼了……

  伊絲梅爾自然也明白小主人的想法,多年共同生活的經歷,讓她可以讀懂凱瑟琳的每一個眼神,理解她的每一個動作。但此時,伊絲梅爾卻無法回應凱瑟琳,無法給她想要的答案……而這種躊躇,並非是僅依靠伊絲梅爾自己就能化解的……

  斯科澤尼故意調整了一下坐姿,小心將雙手從凱瑟琳那裡抽了回來。伯爵千金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即便是最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中隊長原先堅定的 信念有了動搖,但現實卻不容他動那樣的惻隱之心,更不允許他改變初衷。戰爭已經迫在眉睫,過多的猶豫將會導致無可挽回的結果。

  「凱瑟琳大人……請您一定要明白……」疤臉叔叔說,「現在的德國,對於霍普小姐這樣身份的人……並不是一個合適生活的地方……」

  「可是,我……」凱瑟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急忙爭辯了起來。

  然而,斯科澤尼卻站起身,認真地望著伊絲梅爾。「霍普小姐,我不是種族主義分子,大多數德國人也不是。但您一定明白,那個國家的最高權力並沒有掌握在 大多數人手中。關於種族清洗的傳聞越來越多,我敢肯定,你們那些留在德國的同胞,每天都惶惶不可終日。在這樣的時候,您不應該再主動地跳進那個大火坑,而 把擔心留給您的父母、家人。」

  「我會保護伊絲梅爾姐姐的!我一定會保護她的——就和以前一樣!」凱瑟琳急切地保證著。她從沙發上跳了下來,逕直來到伊絲梅爾的身旁,摟住了她的胳膊。

  伯爵千金感到了害怕。對分別的恐懼影響著伊絲梅爾,同樣地,也存在於凱瑟琳的心中。那個時候,無論是要孤身旅行,還是要冒險穿越戰區,都沒能阻止凱瑟 琳尋找伊絲梅爾的腳步。也許,這也是因為恐懼——被丟下的恐懼、就此孤獨的恐懼、無法再感受那種溫柔的恐懼……就和伊絲梅爾心中的不安一樣,這些恐懼,左 右著凱瑟琳……

  「不會那麼簡單的,凱瑟琳大人。兩年來,德國對猶太人的政策一直在朝著嚴厲的方向變化,《紐倫堡法案》與現在的某些事件相比,簡直就是溫和得過頭了……」中隊長迫不得已,只有用無情的現實,打碎凱瑟琳那在他看來脫離實際的信心。

  在那個國家裡,要想保護猶太人、保護伊絲梅爾,就要和蓋世太保,甚至整個國家機器進行殊死的搏鬥。而這種搏鬥所需要的力量,一個16歲的女孩,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具備的——包括斯科澤尼,幾乎所有人都會這麼想。

  「帶著霍普小姐一起回到德國,對她無疑是最大的傷害。」斯科澤尼繼續說,「她不是德國人,沒有身份證明,一旦遇上檢查就會很麻煩。秘密警察不會輕易放 過她,也不會饒過庇護她的人。等待著霍普小姐的命運會是流放、隔離區,或者集中營;而凱瑟琳大人的家庭也會因此而惹上麻煩,背上違反《紐倫堡法案》的罪 名……」

  「不會的!和我在一起,伊絲梅爾姐姐就不會有危險!」情急之下,凱瑟琳竟然喊了出來,「哈瑟爾家的人,絕不食言!如果我發誓要保護伊絲梅爾姐姐,就一定會保護她!永遠!」

  「哈瑟爾家?!」這個家喻戶曉的名字使兩個特種兵頓時大吃一驚!

  「是的!」伯爵千金驕傲地抬著下巴,彷彿宣言似地說道,「我的名字是凱瑟琳·希露達·芙莉嘉·馮·哈瑟爾!」

  「那麼……海軍的馮·哈瑟爾將軍是?」

  「我的媽媽。」凱瑟琳顯得更加自豪了。她認為,這樣一來,特種兵們就再也不會拒絕讓伊絲梅爾和她一起返回德國的要求了。

  另一邊,斯科澤尼瞪大了眼睛;拜羅伊特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個曾和他們一起冒險、一起旅行的金髮少女,居然有著如此不同尋常的身份。

  刀疤臉不禁開始暗自咒罵起了自己的大意——在凱瑟琳送給他的那枚戒指上,有著瓦爾基莉的徽章;而這個徽章與伯倫希爾德的艦徽如出一轍,一眼就能使人看 出兩者之間的聯繫。只不過斯科澤尼對貴族家譜之類的東西並不感興趣,因此並沒有去進行任何的調查。而芙莉嘉·馮·哈瑟爾遺失了她10多歲的養女,則是軍中 人所共知的事。沒有將這二者聯繫起來,是斯科澤尼犯下的最大錯誤。要是他能早一點發現,也許芙莉嘉就能通過海軍向蓋世太保施加壓力,在救回凱瑟琳的同時, 阻止那些陰謀了。

  如此,海德裡希的目的也就十分清楚了。金髮野獸顯然是從外交官的報告中知道了凱瑟琳的下落,想將她掌握在手中,以便達到控制芙莉嘉的目的。那位雲霧的 女神是國防軍內貴族軍官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海軍中最激烈的反納粹份子,整垮她或者控制她,必定是納粹向海軍進行全面滲透的第一步。

  卑鄙的傢伙……利用孩子來要挾一個母親……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無恥的事了!

  斯科澤尼能感到心中正在燃燒著怒火,要是海德裡希現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會親手將這個雜種撕成碎片。刀疤臉是個純粹的軍人,在他眼裡,戰爭中謀略和技巧是一回事,而使用下流無恥的手段陷害已方或者敵方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奧拉寧堡特種部隊應該是一支有榮譽的,並且將被作為戰場的傳奇載入史冊的部隊,而不是像那些強盜僱傭兵一樣遭到後人的唾棄。斯科澤尼打定主意,決不能 讓他手下那些單純的年輕人成為陰謀的工具。否則的話,當他們老了之後,將無法回答小孫子「爺爺,您在那次戰爭裡做了些什麼」之類的問題……

  「凱瑟琳大人。」疤臉叔叔對小雲雀點了點頭。「如果是這樣,那伊絲梅爾小姐就更不能回到德國了。」

  然後,他的解釋像一把無情的鐵錘,只花了不到一分鐘的工夫就將凱瑟琳的那一點兒希望砸成了碎片。斯科澤尼明確地告訴她,伊絲梅爾的猶太人身份是問題的 結症所在。如果芙莉嘉試圖再像以前那樣保護她,就注定要給別有用心的傢伙以口實。女伯爵剛被調離軍艦,處境十分微妙,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能再給她增加危 險。

  「霍普小姐,您是一個善良的人,是一個好人。我相信,您也一定不希望看到那樣的事發生。所以……」斯科澤尼將自己的目光投伊絲梅爾,懇切地請求著她,希望她能勸說凱瑟琳,放棄一同返回德國的念頭。

  但中隊長並不瞭解——這樣的請求與要伊絲梅爾去自殺,沒有絲毫的區別。在聽到那些話的一瞬間,一陣冷戰讓黑髮女性幾乎渾身顫抖!她就像是一隻在突然間被槍聲嚇壞了的孔雀那樣,倉皇四顧、不知所措,彷彿每一個方向上都有著危險,任何舉手投足都會招致死亡……

  伊絲梅爾的眼前一片茫然,德國特種兵、父母、親人、屋子、傢俱,這一切似乎都在扭曲著、變幻著,以一種極其奇怪的方式圍繞著她,時而迫近,時而遠離,她無法理解人們此時的表情,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望著她,等待著她的決定……

  家教姐姐想要開口,將心中的一切完完全全地傾瀉在眾人的面前。許多年來始終淤積在胸口的苦楚,讓她的肉體和靈魂都變得沉重;對凱瑟琳的愛,那種超越友誼、超越親情、超越責任的愛,使她無法自拔。也許說出一切,向大家展示一個真實的自己,才是獲得解脫的唯一方法。

  可是,她害怕。

  凱瑟琳是伯爵家的繼承人,是個真正的貴族千金;她本不屬於這裡——西白俄羅斯鄉下的小村莊,只是因為偶然的機緣巧合,才使伊絲梅爾獲得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時間……若不是戰爭的緣故,撒拉弗村的猶太姑娘,又怎麼可能讓芬撒裡爾女伯爵的孩子一直陪伴著自己呢?

  既然這樣,那凱瑟琳的離開也是必然的。她只是回到屬於她的那個世界,回到她自己的白色城堡中去罷了。伊絲梅爾將會失去她生活的全部目的,而說出一切,表白對凱瑟琳的愛戀,或許只是讓這樣的失去,更早地到來……

  伊絲梅爾雙目無光地站立著,嘴唇微微地發顫,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暈倒了。現在,她甚至這樣希望著,因為只要睡著,她就不用再去面對那些選擇;只要睡著,她就能從這個殘酷的世界中逃開……雖然她很清楚有些東西必須去面對,但伊絲梅爾終究還是選擇了逃避……

  然而這一次,她並沒有如願以償地倒下。一雙纖細,卻堅定的胳膊,靜靜地環過伊絲梅爾的腰間;金色的一抹在她的眼前閃過,清晰而有力,就如同在籠罩著她的那片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光的缺口。

  凱瑟琳摟著伊絲梅爾,彷彿正用自己的勇氣感染著她;而伯爵千金的聲音,也讓伊絲梅爾完全地清醒了。

  「我不回去。」凱瑟琳說,「沒有伊絲梅爾姐姐,我哪裡也不會去。」

  「可您的母親……馮·哈瑟爾將軍,她……」

  「我說了,沒有伊絲梅爾姐姐的地方,我是不會去的!」

  震驚是無法避免的。無論是兩名特種兵,還是伊絲梅爾,都沒有想到凱瑟琳竟會如此地堅決。斯科澤尼現在終於感到了問題的棘手,他知道凱瑟琳對伊絲梅爾有 著依戀,但並沒有想到這樣的依戀會讓伯爵千金變得異常固執。即使沒有血緣,哈瑟爾家的個性還是在凱瑟琳·希露達的身上漸漸地體現了出來——在她建立起自己 的原則後,能動搖她的理由將變得微乎其微。

  「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望著她,感到淚水正在眼眶中聚集。

  「放心吧,伊絲梅爾姐姐。」凱瑟琳依舊在鼓勵著她,「我一定可以保護妳的,一定可以……」

  「討厭的小東西!妳想要害死姐姐和我們嗎?!如果偷渡的事被發現,那我們一家可就要被抓進勞改營了!」

  米賽勒斯無法再克制自己。他從壁爐邊衝了過來,對著凱瑟琳揮舞手臂,同時大喊大叫,完全就像是一個瘋了的人那樣。可怕的嫉妒在他的心中爆發,有毒的念頭在他的腦中蔓延,凱瑟琳是他最大的絆腳石,他恨不得現在就殺死她!

  「妳只想獨佔姐姐,只想著自己能夠得到她的愛,卻從沒有考慮過其他人的心情和死活!難道只因為有一個厲害的媽媽,妳就可以得到所有的東西了嗎?!」男孩狂怒著,握緊了拳頭,似乎馬上就要砸向凱瑟琳。

  這時,霍普夫人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了米賽勒斯的耳朵。「你可沒有資格這麼說別人!在伊絲梅爾傷心的時候,她最疼愛的弟弟居然還在像個傻瓜一樣地發神經……上高中以後,你已經變得太多了。這可真叫我失望!」

  她狠狠地教訓著,命令米賽勒斯立即滾回臥室;並且還警告他,要是他把德國人到來的消息洩露出去,就打斷他的腿。

  米賽勒斯不敢違抗母親,只得悻悻地答應離開。藏在上衣口袋裡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徽有著尖銳的稜角,時不時地會刺痛他的皮肉……這讓男孩更加地難受了。可他卻無法在父母面前將徽章取出,只能忍著。

  和愛上了女孩的姐姐一樣,米賽勒斯也想要保守住自己的秘密……

  「而你也別再說了,大塊頭。」霍普夫人又看了一眼斯科澤尼,「要是這個孩子自己不願意,那我們也就不能同意讓她離開。想住在哪兒、想和誰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我可不想成為趕走她的壞嬸嬸。」

  「但帶她回家是我的任務。」中隊長無奈地苦笑道。

  「這樣,你們就成了綁票犯了。」

  霍普夫人的諷刺一點兒也不客氣,剛才還在思考著軍隊榮譽的斯科澤尼隨即啞口無言……

  最終,這個晚上的討論無果而終,立刻帶走凱瑟琳的計劃也成了泡影。斯科澤尼希望凱瑟琳能夠快些做出決定,以便盡早離開這裡;而小雲雀則要求在22日以 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因為那天是伊絲梅爾的生日。她還告訴斯科澤尼,在布列斯特要塞服役的伊德克也將在那個時候回來,全家人會聚在一起,共同慶祝。

  霍普家的成員中居然有蘇聯的軍人,這是特種兵們始料未及的。即便最初他們有過將真相告訴這家人,並幫助他們逃離戰區的想法,現在,也只能徹底地打消了。斯科澤尼認為他必須尋找其它的借口,才能達到和平帶走凱瑟琳的目的。

  「德國來的先生們,就請你們留下,住上幾天吧。」霍普先生打起了圓場,努力地緩和著客廳裡的氣氛。「兩位可以和我們一起吃安息日晚餐,慶祝我女兒的生日……然後,我們再好好地商量關於凱瑟琳小姐的事。」

  事情變成這樣,已經和斯科澤尼原先的打算完全不同了;而留宿在猶太人的家庭,接受他們的招待,並且為他們整理花園,也是他根本沒有料到的事。但形勢卻 不允許他們有任何別的選擇,寄宿於民家,要比躲藏在有巡邏隊的野外安全得多;霍普一家也大多是可以信賴的人,能夠保守秘密。於是,中隊長和拜羅伊特接受了 霍普先生的邀請,答應作為霍普家的客人留下。可刀疤臉也明確地表示,21日晚上將是最後的期限,凱瑟琳必須在此之前做出答覆。

  凱瑟琳總算鬆了口氣。儘管陰雲尚未消散,但分別的雨暫時不會落下,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除了要經受痛苦的思考,她和伊絲梅爾也還能享受彼此帶來的幸福……
  ……
  ……

  大約晚上8點的時候,納扎魯巴耶夫知道了霍普家有客人的事。

  告密的是一個姓塔爾察夫的波蘭人。此人住在霍普家的附近,是村裡少數游手好閒的傢伙之一。他以前經常在村裡遊蕩,幹些小偷小摸的事;偶爾也會給人打打 短工,賺些麵包錢。在集體農莊建立後,他又靠拍蘇聯人的馬屁,當上了所謂的「安全巡視員」——實際上,就是蘇聯佔領軍的走狗和偷聽者,定期向農場裡布爾什 維克組織的負責人報告村民們的動向,出賣那些有牢騷和不滿情緒的人。

  塔爾察夫憎恨那些勤勞、聰明的猶太人,對他們的財富更是嫉妒得兩眼發紅。所以,當蘇聯人在村子裡推行「公有制」,搶掠和沒收那些私人財物時,塔察爾夫和另一些家徒四壁的人首先表示擁護。因此,他也得到了蘇聯人賞賜的工作,可以在村民們面前耀武揚威。

  他打聽到了霍普家有陌生人出現的消息,便相信這是一條有價值的情報;而且,他也知道納扎魯巴耶夫與那戶人家有過節,一定會對這個找茬的機會感興趣。沒 有多浪費一秒鐘在與良心的對話上,塔爾察夫就跑到了蘇聯人的指揮部,像忠心的獵狗那樣給主子叼去了一隻他認為不錯的獵物。

  「您是說,那些人的形跡很可疑?」納扎魯巴耶夫將手中的鋼筆放在一邊,略微後仰,故意讓塔爾察夫看到他正在寫的那篇文章——《論肅反中人民檢舉運動的重要性》。

  「是的!」告密者小心地瞥了一眼標題,立刻神采飛揚的描述道,「他們有兩個人,一個20出頭,一個30多歲——可能還要更老一些。兩個人都背著旅行 包,看樣子是從很遠的外地來的;他們還沒進村就打聽起了霍普家的住處,自稱是那個小傢伙夏洛特以前的傭人,是來看望她的……」

  「等等!」納扎魯巴耶夫突然察覺了什麼,「傭人?其中的一個,臉上有一條刀疤……對嗎?」

  塔爾察夫顯出了驚訝的神情,很快便諂媚地笑了起來。「您真是個消息靈通的人!那個大個子臉上,就有一條很長的刀疤,從耳朵邊一直連到下巴!這種長相的傢伙,一定不是好人!」

  「唔……的確,是很可疑……」納扎魯巴耶夫嘀咕著,隨即命令告密者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今天與他的談話。

  斯科澤尼臉上的刀疤是他最具有特點的個人標誌,以後還將與他本人一起成為戰爭史中的一角。可現在,這條刀疤卻給他,還有另一些人惹來了一場大麻煩。根 據以前的調查,納扎魯巴耶夫早已知道——在護送凱瑟琳到這個村子裡來的兩個人當中,有一個的臉上,留著一條巨大的疤痕。而如果凱瑟琳如他所懷疑的那樣,是 德國人的話;那麼,這兩個前來尋找她的人……

  而且,在「德國士兵」這個詞組閃現的同時,納扎魯巴耶夫的腦袋裡還出現了另一些東西——布列斯特要塞中那個離奇失蹤的裝甲兵軍官。或許,兩者之間會有所聯繫,而那個普卡洛夫大尉,也並非單純地失蹤……

  打發走了自己的獵犬,政治軍官渾身放鬆地靠在了椅背上,就好像是剛打了一場勝仗那樣地自在。燈光將他的臉映在了玻璃上,猙獰的微笑,隱約可見。
  ……
  ……

  翌日,凱瑟琳和往常一樣,很早就出發去學校了。為了準備6月底的畢業考試,小雲雀比先前用功了不少;只是她的數學始終沒有進步,勉強及格的水平似乎要一直保持下去。

  而比起提高沒什麼用的考試成績,早晨的驚喜更能讓凱瑟琳感到高興。今天,在村子外等著和她一起去學校的,不只有塔西小姐。

  「別以為我已經答應和妳做朋友了!」格羅麗雅·科茨克坐在她的自行車上,倔強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我只是不想欠妳的情!我、我還是討厭妳的,夏洛特……」

  「可我是喜歡格羅麗雅的啊……這下可糟糕了……」凱瑟琳裝作為難的樣子,噘起了嘴。

  小雀斑急忙將臉轉了過去,背對著凱瑟琳,不讓對方看到她害羞的窘樣。「我可不會喜歡妳,笨蛋!」

  伯爵千金「咯咯」地笑了,她不斷地向格羅麗雅道歉,「懇求」她「喜歡自己」;而要強的小雀斑只是推著車,一個勁地向前走。撒拉弗村外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連串歡快的笑語,和「笨蛋」、「笨蛋」的喊聲……

  只不過,凱瑟琳還是感到有些古怪——就算是再有趣的玩笑,也很難讓今天的塔西小姐高興起來。即使自己成了女孩們交談、打鬧的對象,珍妮婭·塔西回答她們的,也只有一絲默默的微笑。
  ……
  ……

  與凱瑟琳不同,伊絲梅爾起得更早。凌晨4點時,睡在客廳裡的特種兵們就被廚房中烹飪的聲音吵醒了。家教姐姐的工作,並不僅僅是將自己頭腦中的知識傳授 給凱瑟琳,更多地,她扮演著母親,或者妻子的角色,照看著凱瑟琳生活所需的一切。她將開胃的早餐端到小雲雀的面前,又為她準備好豐盛的午飯;小巧精緻的午 餐盒裡,永遠寄托著伊絲梅爾的關懷與愛心。

  在目送凱瑟琳走出院門,並囑咐她要多加小心之後,伊絲梅爾的工作就是為自己的小主人洗衣服,然後,打掃房間。接著,她還要拿出另一套課本,開始整理晚 上輔導凱瑟琳時所需的講義……再加上去藥房給父親幫忙、和母親一起操持家務、買東西、幫助薇拉照看小蘇娜……一天中,伊絲梅爾很少有自己的時間。

  「她讓我的罪惡感加重了……」拜羅伊特說,「我覺得,我們是一群來到這裡,企圖破壞她的生活的討厭傢伙……」

  「這確實是一件糟糕的事。但無論我們是否帶走凱瑟琳大人,霍普小姐的生活都會被破壞。要知道,在絕大多數時候,這個世界並不因個人的願望而轉動。」斯科澤尼要比他的部下更無奈。戰爭就快要開始了,這個村子裡的人們所要做的,就是馬上逃走,離德國軍隊越遠越好。

  特種兵們的交談沒能進行多久,便被打斷了。霍普夫人命令他們帶上梯子和工具,去屋頂修理幾處破損的地方。就這樣,繼前一天的花匠後,奧拉寧堡特種部隊的精英們又成了霍普家的泥瓦匠。

  今天是工作日,孩子們都要去上學;霍普先生要去藥房工作;霍普夫人、伊絲梅爾和薇拉,則必須帶著小蘇娜去鎮上醫院接受卡介苗的第一次復種,然後再給她買些玩具和小衣服。伊絲梅爾的心情很糟,擔心的家人們想讓她高興一些……因而,在做家事的同時,特種兵們還要負責看家。

  這些小事難不倒當過工程師的斯科澤尼;再者,妻子瑪蒂爾德也經常丟給他大量的家務。所以,修房頂和看門什麼的,對刀疤臉來說只是家常便飯;與自小便生活優越、從未碰過水泥刀的拜羅伊特則有著天壤之別。
  
  有工程師的存在,修理工作自然進行得很順利。屋頂上的裂縫不少,但特種兵們只用了3個小時就差不多把它們全補上了。斯科澤尼原以為,他們能在中午以前做完這一切的——如果麻煩的傢伙不出現的話……

  坐在房頂上,刀疤臉很遠就看到了那個蘇聯中校和他的勤務兵——身後還跟著4個全副武裝的紅軍士兵。這些人走過停在兩座房子之間的KV-1重型戰車,一 邊和駐防的人們打招呼,一邊沿著道路向霍普家走來。斯科澤尼起先還抱有一絲幻想,希望他們只是碰巧經過這裡。可蘇聯人並沒有實現他的願望,逕直走向了霍普 家的院門。

  「快,拜羅伊特,把這些塗在衣服和臉上!」中隊長抓起一團未乾的水泥,飛快地抹在了自己的身上。拜羅伊特心領神會,也毫不猶豫地開始了「化妝」,幾秒鐘後,他們的襯衣、額頭和雙手,就都沾上了氣味刺鼻的水泥。

  這樣的味道能最好地掩蓋士兵身體上的火藥味,不至於使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立刻就暴露。

  很快,蘇聯人就到了。他們沒叫門,而是直接推開院子的木柵欄,走了進來。領頭的那個中校看到了屋頂上的那兩個人,就用隨意的語氣和他們說話。

  「朋友,一直工作可沒什麼樂趣。不如歇一會兒,抽根煙吧。」蘇聯軍官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捲煙,朝德國人遞了遞。

  斯科澤尼快速地觀察著對方。雖然這個蘇聯人滿臉堆笑,顯得很親切,但他那雙瞇成一條縫的老鼠眼,卻讓中隊長感受到了一股邪氣。這樣的邪惡與海德裡希的 凶殘不同,後者因自大、狂妄,以及足夠的能力而產生的,但眼前的這個傢伙,就只能讓人想起那些寄生的吸血跳蚤——陰險、無賴,而且總是使用一些更為卑劣的 手段。

  刀疤臉知道對方也正通過那條細縫觀察著自己,便也擺出了同樣可掬的笑容。「好的!」他大聲地回答,讓自己看上去很高興。

  「我下去應付他,你繼續修屋頂。別衝動,別摸槍。」斯科澤尼小聲地囑咐著拜羅伊特。隨後,他故意用並不怎麼靈活的姿態,從梯子上爬了下去;快要到地面時,他還假裝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小心些,朋友。」納扎魯巴耶夫假意關心道。

  「沒事,我只是缺乏運動。」斯科澤尼站定,不怎麼講究地將兩隻髒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以前,我老婆總是說我身上贅肉多,將來一定會有個大肚皮。」他請蘇聯軍官去屋簷下坐,同時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老實說,撒這樣的謊是危險的,因為斯科澤尼的身上,只有那一塊塊堅實、有力,如同金屬的肌肉……

  「哈!這倒不見得。」納扎魯巴耶夫搖了搖頭,「那些婆娘們就是喜歡挑三揀四,但只要用皮帶好好地教訓她們一頓,她們就不敢再胡言亂語了。」

  斯科澤尼給了他一個敷衍的笑容,自顧自地走到牆邊,坐了下來。他的動作十分熟練、自然,就像個東歐農村裡的普通鄉下人,絲毫沒有德國軍官對儀表的顧 忌。納扎魯巴耶夫看不出什麼破綻,只得讓手下們原地待命,監視著屋頂上的拜羅伊特;他自己則走了過去,坐得離斯科澤尼不遠也不近。即便帶了這麼多保鏢,政 治軍官對眼前的疤臉巨漢還是不得不有所顧慮,惟恐他突然發作,跳起來掐斷自己的脖子。

  「來一支,朋友?」跳蚤把捲煙遞了過去。

  「朋友」這樣神聖的詞,如果出自凱瑟琳,或者拜羅伊特的口中,那對斯科澤尼而言的確是莫大的驕傲;但納扎魯巴耶夫的聲音,卻使這個詞聽起來噁心無比。可儘管這樣,斯科澤尼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從衣袋裡摸出了一包煙葉和一張疊著的報紙。

  「謝謝,不過我還是喜歡這些——老一套。」他說著,撕下一塊報紙,在腿上攤開,然後有錯小紙包中捏了一些煙草,放在報紙上。「您手邊有《真理報》嗎?」他問納扎魯巴耶夫。

  「沒有?怎麼了?」

  「《消息報》太粗糙,《文化報》太單薄,《工人論壇報》總有股鐵銹子味,《真理報》嘗起來最好。可我前不久剛從明斯克來,只買到了難聞的《蘇維埃白俄 羅斯報》。」中隊長樂呵呵地笑著,順便小小地嘲諷了一下蘇聯人。隨著他點燃那支自製的香煙,濃烈的煙草味四處瀰漫,使整個院子裡充滿了鄉下的味道。

  《真理報》是這個國家裡所有紙煙愛好者共同推崇的「原料」,因為它是布爾什維克的中央黨報,紙張質量要大大超過其他報紙;而在手紙短缺時,它也是最好、最無毒、最柔和的選擇……

  「唔……」納扎魯巴耶夫疑惑地點了點頭,給自己也點上了香煙。斯科澤尼所說的俏皮話,還有他卷香煙的動作,都和一個真正的農民沒什麼區別,無法讓政治軍官抓到任何把柄。

  「您說您從明斯克來,可我聽您的口音卻不像是明斯克的?」跳蚤換了個方向,再次開始進攻。

  「我只是經過那兒,在那裡上的火車。」斯科澤尼吸了口煙,說,「我祖上是戈梅利地方的人,世代的農民。後來,我父親在沙皇的軍隊裡當兵,被調到波蘭——那地方當時只是我們的一個省。他在那裡娶了我母親,接著又有了我。」

  「上次大戰結束後,沙皇完蛋了,波蘭人也有了自己的國家。因為母親和我,父親就留下了,反正那裡的白俄羅斯人多得是,也沒什麼可寂寞的。我們搬到了華沙,父親去工廠幹活,母親則給一戶姓霍普的有錢人家幫傭。那個時候我10歲,日子過得既自在又快活。」

  「後來,不幸的事降臨了。父親受了工傷,沒多久就謝世了;工廠主沒給我們一分錢撫恤金,還把母親和我從工廠宿舍趕了出來。好在母親幫傭的霍普家有個善良的女主人,收留了我們。長大後,我就在她們家當了園丁;母親過世時,也是那戶人家幫著我安葬的。」

  對不起……我是不得已……

  在偷偷地向尚在人世的父母道歉後,斯科澤尼連聲歎氣,故意流露出悲哀的樣子,並把自己描述成一個飽受「資產階級欺壓」的可憐勞動者的後代……不過,他 所說的也並非完全編造,斯科澤尼的祖上的確是生活在前奧地利帝國境內的斯拉夫人。而身為工程師的老斯科澤尼,則經常用他的口頭禪鼓勵著兒子——「生活的貧 困不會傷害你,缺乏適應逆境的精神才是最可悲的」。

  如果老工程師親眼目睹兒子深入敵境,假扮白俄羅斯農民,與蘇聯軍官侃侃而談的模樣,一定會露出他欣慰的笑容。

  「那戶人家真好心,不過也有可能是資產階級的虛偽、假仁假義,嗯,他們總是這樣用小恩小惠欺騙無產階級的。」納扎魯巴耶夫胡扯著,似乎一點兒也沒想過,當那戶好心的人家在接濟無助的母子時,蘇聯又為她們的生存做了些什麼貢獻。

  由於斯科澤尼那一口帶著明顯戈梅利口音的俄語,政治軍官暫時認可了他的說法。「不過您怎麼又跑回來了呢?」跳蚤繼續打聽道。

  「唉!別提了!」斯科澤尼猛吸一口煙,把還剩半截的「<蘇維埃白俄羅斯報>牌」香煙丟在地上,掐滅了。「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德國瘋子,還有他發動的戰爭!華沙被他們完全毀了,我們只有逃難。」

  「那戶人家在布列斯特有個親戚,於是她們就想到這兒來。可我們坐的火車被德國飛機轟炸,所有人都在逃命時走散了……就只有我和司機夏納爾——嗯,就是還在屋頂上糊水泥的那個小伙子——還跟著這一家的小小姐。」

  「這個孩子沒了父母,變得比我當初還可憐,我們自然不能丟下她不管。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就把她送到這兒來了。為了這孩子,我們可吃了不少苦頭。然後,我和夏納爾就回戈梅利去了。我叔叔還住在那兒,我們也能投靠他。」

  「哦?原來是這樣……」納扎魯巴耶夫裝模作樣地表示了一番同情——這樣的論調,他已經從霍普夫人和其他人那裡聽到太多次了,和斯科澤尼說的相差無幾。

  如果這些都是編造的,那這些人一定早已串通好了。但納扎魯巴耶夫還想再問一些,尤其是關於凱瑟琳本人的事……

  「那個狡猾……唔,我是說聰明的……小傢伙,就叫夏洛特·霍普?現在正住在這兒的那個?」

  「沒錯,您一定早就見過她了。她可是個既漂亮又聰明的孩子,壞傢伙們都怕她,好人們都喜歡他。」斯科澤尼說著,和氣地看了看一旁的蘇聯軍官,「您也喜歡她,是嗎?」

  「當、當然……我當然也挺喜歡她的。」由於對方已經搶先給凱瑟琳身邊的兩類人下了定義,納扎魯巴耶夫也只好隨聲附和。但他並不死心,打算立刻就給斯科澤尼一個下馬威。

  「大家都叫她夏洛特……可是,我好像聽說……她還有個名字……」跳蚤陰沉地笑著,「凱瑟琳……像個德國法西斯……」

  說出了這個名字,納扎魯巴耶夫便開始等待,希望斯科澤尼能像他設想的那樣,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這正是心虛的表現。但他注定無法如願以償。因為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斯科澤尼僅僅只是點了點頭,平靜地摸出煙草,又給自己做了一支紙煙。

  「您聽說過這個名字……嗯……」斯科澤尼吸了口煙,盯著對方的老鼠眼,彷彿想要讓自己的目光筆直地鑽進去……刀疤臉的注視讓納扎魯巴耶夫在一瞬間產生了畏懼,幾乎每一根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是的……怎麼了?」跳蚤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

  「那麼……您一定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吧?」中隊長故弄玄虛,試探著對方。

  這的確是納扎魯巴耶想知道,而又不知道的。於是,他盡力鎮定下來,並請斯科澤尼告訴他有關「凱瑟琳」這個名字的事。

  刀疤臉歎著氣,似乎又有些悲傷。「那個孩子其實是混血兒……」中隊長假裝回憶道,「他父親是猶太人,母親則是蘇台德地方的日耳曼人,是個金髮碧眼的大美人,更是個善良的好心人。」

  「這麼說,那個小傢伙的頭髮是……」這樣的解釋,跳蚤以前也聽說過,現在又一次得到了確認。

  「那頭髮是來自她的母親。」斯科澤尼說,「就和她的名字一樣。凱瑟琳,沒錯……這就是媽媽的名字。那個孩子是多麼地愛媽媽、想媽媽啊……所以,她就把『凱瑟琳』加進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偶爾也會這麼叫她,好讓她高興一點兒……」

  如此的說法無懈可擊,於情於理都說得通。即便只有斯科澤尼的一面之詞,納扎魯巴耶夫也不能反駁什麼——這個疤臉大個要麼是在說實話,要麼,就是因為他比看上去聰明得多,也冷靜得多……

  「那麼,您的妻子和孩子呢?她們現在住在戈梅利嗎?」政治軍官突然問起了斯科澤尼的私事。如果需要調查刀疤臉本人,這將是最有用的資料。

  誰知,中隊長聽後竟然流下了眼淚,手中的紙煙也掉落了下來。他痛哭流涕,用顫抖的聲音告訴納扎魯巴耶夫,自己的妻子孩子都在德國人發動的空襲中被炸死 了,現在他就和父母去世時一樣,孤身一人了……接著,斯科澤尼開始長篇大論地追述起了妻子的溫柔和孩子的可愛,似乎依然對她們寄托著深厚的感情的,雖然時 過兩年卻也還是無法忘記。

  由於他精湛的演技,周圍的蘇聯人都有些感動。但納扎魯巴耶不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斯科澤尼淚流滿面的講述也無法打動他極端自私的靈魂。不勝其煩的政治軍官急於擺脫尷尬的場面,便簡單地安慰了刀疤臉幾句,隨後借口還有工作,帶著手下們離開了。

  這場打招呼式的盤問無果而終,只是驗證了那些長久以來就一直被納扎魯巴耶夫看作借口的說辭,並且進一步增加了他的懷疑而已。跳蚤對凱瑟琳的嫉恨超過所 有人的想像,這也促使他試圖抓住任何一個可以實行報復的機會。他認為,對於這兩個新來的陌生人,霍普家一定隱瞞了什麼;而這兩個人,即便不是德國軍人,也 一定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因此,他決定立即就打電報給戈梅利州的民政部門,詢問在西元1939年9月以後移民到那兒的原波蘭白俄羅斯人中間,是否有一個符合斯科澤尼模樣的「疤 臉大塊頭」;同樣地,他也並不打算停止在霍普家成員身上的調查。那戶人家十分團結,口風很緊,但這不代表納扎魯巴耶夫永遠也找不到一個突破口。

  事實上,他覺得自己離目的的達成,只有不多的幾步了……
  ……

  「中隊長……你應該去當演員才對……」拜羅伊特順著梯子爬下屋頂,和上司開了個小玩笑。「那些傢伙被完全騙住了。」

  「如果瑪蒂爾德聽到了我今天說的這些話,那我這輩子就別想再進家門了……」疤臉大叔聳了聳肩,擦掉了那些虛假的眼淚。如果有一天,妻子和孩子也遭到了那樣的命運,他發洩悲哀的方式,一定不只是流淚。

  「而且,我不認為那個長著一對老鼠眼的傢伙會相信——至少,不會完全相信。」斯科澤尼搓了搓手,抖掉上面已經變干的水泥塊,「和我交談時,他的眼睛裡一片黑暗,連閃都沒有閃一下。他只是在聽,而沒有讓我的語氣和情緒影響他——真是個邪惡的冷血傢伙。」

  「那我們怎麼辦?提前帶著那個小傢伙離開嗎?」拜羅伊特沒能輕鬆一會兒,又變得緊張了。

  中隊長摸了摸臉上的刀疤,望著蘇聯人離開的方向,輕蔑地笑了。「暫時還不用太擔心。」斯科澤尼說,「他會去向戈梅利那邊的人打聽我的事,但不會順利……布爾什維克的官僚系統從來就沒有效率,拖延和推委是他們的一貫風氣——特別是在那些等級相同的行政部門之間。」

  「就和柏林的那些機構差不多。」拜羅伊特嘲諷道——清廉的專制主義有可能在效率上超過清廉的民主主義;但腐敗的專制主義卻要比腐敗的民主主義糟糕一萬倍。歐洲大陸上的兩個專制主義大國,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對,所以在搞清楚『我』是否存在之前,那個傢伙至少要等上4、5天。」斯科澤尼拿起掛在柵欄上的夾克外套,又戴上了那頂掩飾疤痕的鴨舌帽。「今天是18號。在凱瑟琳大人做出決斷之前,我們在短時間內將是安全的。但是,這樣的時間,確實不多……」

  說完,他拍掉膝蓋上的水泥,檢查了一下托卡列夫手槍;接著,大步向院子外走去。

  「中隊長,你這是打算……?」拜羅伊特不解地問道。

  「我有些不放心凱瑟琳大人……不能讓她一個留在鎮子上……」刀疤臉說,「俄國人知道了凱瑟琳大人的名字,對她的身份有了猜疑。我們應該更加小心地看著她,不能有閃失。」

  「可那個厲害的阿姨不是命令我們看家嗎?」

  「對,沒錯。」中隊長認真地對部下點了點頭,「全都交給您了,瓦爾斯·拜羅伊特突擊隊小隊長,元首忠誠的戰士,生活在國家社會主義體制下的好青年……」

  獨自承擔了看家工作的小隊長無可奈何,「我寧願你只叫我拜羅伊特。」他說。
  ……
  ……

  「塔西小姐,塔西小姐……」

  小聲的呼喚,讓珍妮婭·塔西從走神中清醒了過來。年輕的導師轉過身,這才發現所有的學生正好奇地望著她,而他們其中的一個,則難堪地捧著書本,站在座位前。

  「你怎麼了,傑拉爾茨?」塔西小姐疑惑地看著那個男孩,「為什麼站起來?不舒服嗎?」

  「是您讓他站起來朗讀課文的,塔西小姐。」凱瑟琳提醒道,「而現在他已經讀完了……」

  塔西小姐頓時窘了,她抱歉地讓男孩坐下,然後匆忙地翻起書,尋找著她剛才講解的那一處地方。身為老師竟然在上課時走神,是塔西小姐從未犯過的錯誤。不少學生竊竊私語,老師的心事成了大家猜測的對象。從上課到下課,再到課間休息,這樣的話題始終在教室中進行著。

  「塔西小姐一定是病了。」有人說。「而且好像很嚴重。」

  格羅麗雅·科茨克豎起了耳朵……

  「沒有,要是生病,她一定已經請假了。」另一個孩子說,「照我說,塔西小姐一定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小雀斑抬起了頭,生氣地望著那些說個不停的同學們。

  「塔西小姐沒有男朋友……」又一個孩子插話道,「我聽說,她馬上就要丟下我們,去別的地方了。」

  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尤其是最後的那句「丟下我們」,更是讓她惱火不已。格羅麗雅站了起來,兩三步就跑到那些人面前,大聲地責備著他們,並開始和對方爭 吵。小雀斑堅持己見,認為塔西小姐決不會丟下大家,更不會丟下她;儘管其他孩子告訴她,這是從另一些老師的談話中聽來的,格羅麗雅卻始終拒絕相信。

  「塔西小姐會一直教我們讀書、一直保護我們的!她不會走的!」女孩的喊叫就像是草笛吹出的高音,既刺耳又駭人。交頭接耳的孩子們一時間都怔住了,他們看著格羅麗雅,顯出害怕的樣子。但凱瑟琳很快就跑了過來,把還在教訓著大家的小雀斑拉走了。

  「其實,他們也是因為擔心塔西小姐,才那麼說的……」伯爵千金勸解著她,把格羅麗雅帶回座位。她知道不少人討厭格羅麗雅的彆扭,因此不願她再得罪人。

  「可那是胡說!塔西小姐……夏洛特不是說,塔西小姐……塔西小姐喜歡我……而且,會和我們在一起的嗎……」抓住凱瑟琳的袖子,格羅麗雅努力地詢問著。不過,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像是怕被人聽見,又彷彿缺乏自信……

  「是這樣的……」凱瑟琳想了想,露出開心的笑容。「而且,格羅麗雅也喜歡塔西小姐……對嗎?」

  「當、當然了!我當然喜歡塔西小姐!」雖然還有些害羞,但小雀斑的回答確定無疑。自始至終,格羅麗雅都把塔西小姐當成自己最信賴,也是最喜歡的人。

  「嗯,嗯!」凱瑟琳用力地點了點頭,握住對方的手。格羅麗雅的臉忽地又變紅了,凱瑟琳暖和、柔軟的掌心覆蓋著小雀斑的雙手,舒服的感覺給她帶來強烈的心跳……和以往一樣,凱瑟琳的溫柔總讓她有點慌張。

  「格羅麗雅,我一定會支持妳的!」小雲雀湊近格羅麗雅的耳朵,輕聲地鼓勵著。

  「支、支持?」

  「對!支持!總有一天,格羅麗雅能和自己喜歡的塔西小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笨蛋……」在吃驚的同時,格羅麗雅臉上的紅色開始了無止盡的擴散。

  「就像我和伊絲梅爾姐姐那樣,永遠都不分開。」

  凱瑟琳的比喻,正是格羅麗雅的願望,但她卻沒有這麼樂觀。與不怎麼接觸這個社會,一直受到眾人保護的伯爵千金相比,格羅麗雅·科茨克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伊絲梅爾小姐……和夏洛特……」小雀斑悄悄看了凱瑟琳一眼,似乎充滿了疑問,「不是姐妹嗎?」

  「是的,所以一定會在一起的。」伯爵千金毫不猶豫地回答。

  「伊絲梅爾小姐……是要結婚的吧?要是她結了婚,就會住到丈夫家……這樣的話……」就不能再和夏洛特在一起了——格羅麗雅望著對方,目光似乎正在傳遞著這條傷感的信息。

  但是,凱瑟琳依舊不以為然。「伊絲梅爾姐姐說過,她不會結婚的,要一直陪在凱瑟琳身邊。」小雲雀說著,得意的神情無法克制地流露了出來。

  而格羅麗雅則愈加地羨慕了。她從沒想過能永遠和塔西小姐在一起,過那種不受人打擾的生活,因為姨父從很久以前就在她面前提到婚事,提到嫁妝,讓她覺得 女孩子最後一定會被嫁給男人——她和塔西小姐,或許都不例外;而分別的那一天,也終將到來。姨父早就想把她踢出去了,而嫁人也許是這個女孩唯一的出路。

  但在這樣的時刻到來之前,格羅麗雅·科茨克卻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對塔西小姐撒一次嬌,然後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 向她傾吐。冷酷勢利的親戚們從沒給過她關 心,只有善良的塔西小姐才會保護她,把她當作自己親愛的妹妹……格羅麗雅總是這樣想著、這樣盼望著。所以,塔西小姐在她的心中,有著異常重要的地位。

  「可是……塔西小姐好像更喜歡夏洛特的……」

  在上課鈴聲響起的一剎那,格羅麗雅突然又想起了最讓她擔心的一件事。但小雀斑的自言自語被鈴聲所掩蓋,坐在她身邊的凱瑟琳沒能聽見……

  夏洛特……會支持我的吧?就像她說的……支持我……

  偷眼望著身邊的小雲雀,格羅麗雅拚命地讓自己去相信。她只有信任凱瑟琳,因為這個孩子是如此地聰明、漂亮,只要她想,就能得到任何人的歡心。格羅麗雅 沒有贏過她的自信,也缺乏和她競爭的勇氣,而凱瑟琳又是那樣地關心她,讓格羅麗雅無法去討厭她。現在,小雀斑的願望,只是獲得她的幫助、她的友誼。

  第一次,彆扭的女孩,希望有一個人,成為她親密的、可以信賴的朋友。
  ……
  ……

  一陣輕微的鬆動聲之後,化學實驗室的窗戶被推開了。這裡位於一樓,窗外就是學校隱蔽的一角。實驗室裡到處都是酒精和化學藥品所散發出的難聞氣味,除了學生們上課的日子,幾乎沒人會走近這裡。

  但今天情況好像有些變化。幾個人接二連三地從那扇被打開的窗戶中跳進來,偷偷摸摸地接近了牆邊的藥品櫃。

  「看吧,多虧我在上節課時打開了窗戶。納克沃夫這個老糊塗蛋,還以為我會把教室的門、窗都鎖好呢!」其中的大男生洋洋自得,誇耀起了自己的小聰明。

  米什·吉爾烏卡沒時間讓手下人表現自己,他們是趁著午休的機會溜到這兒來的,必須快一些達到目的才行。他推開那個人,命令對方閉嘴。「我們能進來全都是因為我周到的計劃,而不是你!這個學校的老師全都是白癡,傻子也能把他們耍得團團轉!」

  接著,他拉開藥品櫃的櫥門,打算尋找他想要的東西。一股發霉的味道隨即衝了出來,嗆得吉爾烏卡不停地咳嗽。

  「該死!我一定要讓哪個金髮小丫頭付出代價!」包著紗布的鼻子隱隱作痛,右手指節中還紮著幾根沒拔乾淨的仙人球刺,米什·吉爾烏卡的咒罵中充斥著「呼嚕、呼嚕」的喘氣聲。從昨天起,被凱瑟琳用花盆砸傷的鼻子就一直讓他有些呼吸不暢。

  「米什……真有必要這麼麻煩嗎?」一個小混混問,「要是想報仇,把那個小丫頭揍一頓——當然是在沒有仙人球的地方——就行了……」

  「對啊……用那個的話,後果……後果會很嚴重……」剛才開窗的那個人也有些害怕。「那是犯罪的,弄不好要坐牢……」

  「混蛋,膽小的傢伙!」吉爾烏卡絲毫沒有考慮手下的話,依舊一個勁地翻弄著櫃子裡的瓶瓶罐罐。「那個小丫頭在這麼多人面前讓我出醜……所以我一定要給她個教訓,明白嗎?會記住一輩子的教訓!」

  小混混們見勸說無效,也就此作罷。夏洛特·霍普經常在他們欺負人時站出來,使他們從囂張的流氓變成學校中的笑柄。因此,伯爵千金受到徹底的報復,也是他們所樂於見到的。而吉爾烏卡不知道的是,他的手下們已經商量好,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身上。

  「找到了……看這個!」小頭目興奮地喊了一聲——一個玻璃試劑瓶出現在他的眼前。吉爾烏卡伸長胳膊,小心地將它取了出來。瓶子上沒有標籤,還覆蓋著厚厚的積灰,裡面則裝著大約500毫升透明的液體。

  「就是它,我在兩年級時偷偷藏在這兒的。老納克沃夫不知道,還以為這個櫃子裡都是空瓶子呢!」吉爾烏卡笑得齜牙咧嘴,就像是一隻拿著魔瓶的妖怪……

  「裡面怎麼是水?」有個愚蠢的傢伙好奇地問道。

  「當心,白癡!」吉爾烏卡抓緊了瓶子,厲聲恐嚇著,「沾上這東西,皮肉全都得爛掉!」

  其餘小混混當然知道這是什麼,他們不禁後退了好幾步,讓自己離發了瘋的頭兒遠一些。500毫升濃硫酸,足以讓任何人望而生畏……
  ……

  「……那個金髮小丫頭有張漂亮的臉,這可再好不過了……」

  在下午剩餘的時間中,這是米什·吉爾烏卡念叨次數最多的一句話……
  ……
  ……

  經過兩個多小時步行,下午三點時,奧托·斯科澤尼來到了這個布列斯特城附近的鎮子上。昨天凱瑟琳曾告訴過他,自己正就讀於這裡的第十三公立中學。因為這所學校是鎮上唯一的中學,斯科澤尼只是簡單地詢問了幾個當地人,就找到了它。

  鎮子裡的人口不多,街上的行人也很少。學校前的小馬路並不寬敞,卻很整潔。路的兩邊都是兩、三層的樓房,行走在這兒的人們,不會感受到高樓大廈帶給他 們的壓迫感。城裡來的汽車偶爾駛過,僅僅帶起一股稀疏的煙塵;鄉下來的馬車則不慌不忙,永遠都像是在悠閒地散步。正值初夏,路旁的行道樹長得很茂盛,只是 因為缺了知了的鳴叫,夏天的氣息便不那麼誘人。一隻家養的花貓蜷縮著臃腫的身子,趴在圍牆上打著瞌睡,也許牠夢見了那些好吃的小魚,又或許,牠正在夢境中 與夥伴們一起嬉戲……

  一切都顯得很平靜,彷彿魔鬼有意要在降下火雨之前,先用這樣的安寧來麻痺大地上的人們。

  斯科澤尼走過一處十字路口,按著他人的指點向右轉。第十三公立中學出現在了街的另一側,灰色的圍牆、灰色的樓房,屋頂上的紅漆也已經脫落了不少,使學校看上去有著相當的歷史。距離放學還有一些時候,因此,街道上的安靜,也同樣地存在於這裡。

  正想向前走去,中隊長忽然發出了不自覺地驚歎,隨即,停下了腳步。

  在學校的大門前,站立著一位25、6歲的女性。一身深藍色的連衣長裙,一副小小的圓片眼鏡,黑色的長髮自然地垂下,只是在末梢才用一根絲帶輕輕紮起。 這個女人是美麗的,即使沒有佩帶任何首飾,也不用濃妝艷抹,注視著她的人,依舊能從她的身上,感受到那種溫暖、柔和的美。而當沉浸在午後的陽光中時,她似 乎能夠與之融為一體,顯現出一片神奇的力量,使人為之感慨……

  斯科澤尼認識她——伊絲梅爾·霍普——凱瑟琳·馮·哈瑟爾的家庭教師,像姐姐一樣照顧著她的人。

  伊絲梅爾低著頭,雙手緊握,視線全都落在自己的腳下。這善良的女人正被深深的焦慮所左右,周圍的事物,很難引起她的注意。

  儘管在剛見到她時,刀疤臉曾想過逃跑,可他最終還是做了一下深呼吸,大步向伊絲梅爾走去。

  「下午好,霍普小姐。」中隊長在離她一米的地方站定,摘下鴨舌帽,用笑容抵消著疤痕的可怕。

  伊絲梅爾毫無反應,斯科澤尼只聽到她的自言自語中,有著凱瑟琳的名字……中隊長提高了些音量,又叫了一聲。伊絲梅爾這才木然地轉過臉,呆呆地望著他;隨即,再度低下了頭。

  「您好……阿列克斯先生……」她叫著斯科澤尼的假名,聲音很輕,沒有任何高興的表示。

  哎……我這樣的傢伙……不可能不被討厭的吧……

  斯科澤尼自嘲地笑了笑,站在伊絲梅爾的身旁。「您沒有……沒有和您母親她們一起去購物嗎?」中隊長找了個不怎麼有趣的話題,試圖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嗯……」伊絲梅爾點點頭,算是回答。以她現在的心情,做什麼都不會感到有興致。她抱歉地想母親和薇拉告辭,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鎮內閒逛,等到清醒過來,已經站在了第十三公立中學的門外……

  「蘇娜……蘇娜小姐的情況還好吧?種卡介苗,聽說是件很疼的事……」斯科澤尼說道。

  「……」

  「她可是個活潑的孩子,將來、將來一定會像凱瑟琳大人那樣了不起的。」

  「不……誰也比不上……比不上凱瑟琳小姐……」

  伊絲梅爾的話像是對斯科澤尼的回應,但在中隊長聽來,卻是最悲哀的哭泣。校門外的街道上平靜如故,站立著的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凱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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