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蘇聯人看起來的確信以為真了。

  他拿著那支木頭做的玩具槍,仔細地檢查了一會兒,沒能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

  「可能確實是誤會。」紅軍中尉聳了聳肩,把玩具槍交還給坐在對面的疤臉男人。四周那些圍著他們的士兵和警察見狀,也放開了緊扣著武器的手。

  「您要知道,私人攜帶軍用武器是違法的。」中尉看了一眼男人臉上的疤痕,試圖從對方的表情中發現什麼。

  可這只是徒勞無功的舉動。無論蘇聯人怎麼說,刀疤臉笑得都很平靜。「所以我們只帶了這一支玩具槍防身。」他把槍端在掌心,掂了掂。「這是我兒子的。因為他那時吵著要當軍人,我就給他做了這個。」

  蘇聯中尉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調侃。「您把玩具從他那兒拿走,他可就要生氣了。」

  隨即,蘇聯人迎來了一陣孤獨的沉默。男人的笑容漸漸褪去,悲哀與愁苦開始主宰他的臉龐。「我的兒子,」他說,「再也用不上這個了……」

  接著,他聲淚俱下地開始向蘇聯人描述德國空軍襲擊時所發生的那一幕幕慘狀,以及兒子嚥氣前那可憐的摸樣……爐火純青的表演騙過了所有在場的軍人和警察,使他們深信不已,頗為動容。中尉對男人表示了安慰,對他說蘇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可以在這裡安心生活。

  又隨意地交談了幾句,蘇聯人便起身離開。臨走時,他們還叮囑疤臉男人和他年輕的朋友:若是再遇上小混混挑釁,務必先找民警,以避免同樣的誤會。

  「聽說這兒還住著一個厲害的小女孩?她在嗎?」中尉問著,眼睛四下搜索了一番。

  「夏洛特小姐去上學了。」刀疤臉簡單明瞭地回答道。

  「嗯……」中尉嘟噥了一聲,「讓她也小心一些,別再惹出事端來才好。」

  之後,蘇聯人全都走了。疤臉男人和金褐色頭髮的青年一分鐘也沒耽擱,就來到了窗口。藉著窗簾的縫隙,他們能看見中尉徑直走向房子對面的街道,與等候在那裡的一名中校軍官交談。刀疤臉認識這個新出現的傢伙,還和他一起抽過煙,也知道他是凱瑟琳最危險的敵人。

  蘇聯人交頭接耳了一陣,各自散去了,惟獨那個長著一對老鼠眼的中校遲遲不願走開。他站在路邊,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又將尚未燃燼的火柴丟在地上,用力踩滅……而他的視線,則始終正對著刀疤臉所在的房子。過了很久,他才吐出了一連串的煙霧,調頭走了。

  「就是這傢伙。」斯科澤尼望著蘇聯人微駝的背影,冷笑道,「他的鼻子果然很靈,可能是布爾什維克最好的看門狗。」

  「而我們,是納粹最凶悍的獵豹。」拜羅伊特握著拳頭,顯得有些自負。

  「你是想說……『一丘之貉』嗎?」

  「差不多。」青年說,「唯一的區別在於,我們只對付有武器的敵人,而不會傷害手無寸鐵的人。」

  斯科澤尼默然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在他的眼裡,拜羅伊特和凱瑟琳一樣,都只是孩子;而在這個世界上,有著太多孩子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

  忽然,刀疤臉感到有什麼正在使勁地扯著他的褲腿。中隊長低下頭,立刻看到了一張可愛的小臉。蘇娜·霍普不知何時又爬了過來,想要引起這兩隻大木偶的注意。

  「哦,原來是妳。」斯科澤尼笑得很和氣。他輕輕地將小蘇娜抱了起來,讓她抓住自己的指頭。「妳的媽媽呢?難道妳又把她丟了嗎,小傢伙?」

  小嬰兒似乎能明白大木偶的話,她環顧四周,搖晃著小腦袋,卻沒能馬上看見薇拉的身影。

  「呀……」雖然有點兒失望,但蘇娜天生就很開朗,不怎麼愛生氣。她轉而向拜羅伊特伸出小手,索要著他的懷抱。

  青年本想馬上逃走,但斯科澤尼卻把孩子舉到了他的面前。拜羅伊特別無選擇,不得不接受了這個麻煩的小朋友。然後,他的臉就成了嬰兒擺弄的玩具……

  「那些傢伙都走嗎?」霍普夫人從廚房裡出來,手裡端著一小鍋剛熱好的牛奶。由於蘇聯人對槍械的檢查是預料之中的事,因此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而斯科澤尼高超的撒謊本領,也讓她不用太擔心什麼。

  不過,她發現小蘇娜又纏住了那兩個德國兵,頓時又有了些許的火氣。

  「原來你們在這兒。我還以為那些蘇聯人已經把你們抓走了。」一家之主不留情面地嘲弄著他們,命令青年將孩子放到客廳的沙發上。

  拜羅伊特如釋重負,立即照辦。只有小蘇娜不太樂意,因為她覺得擰傻瓜大哥的臉,是一件比喝牛奶更有趣的事。

  霍普夫人把小孫女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十分認真地望著她。「不聽話的小傢伙。」她懲罰似地捏了捏小蘇娜的鼻子,逗得她「咯咯」直笑。「妳可千萬不能愛上德國人!」奶奶告誡著她,「否則的話,每天都會像妳的伊絲梅爾姑姑那樣傷心、難過,總是胡思亂想,還會掉眼淚……」

  可小蘇娜依舊笑著,顯然並不在意奶奶所說的話。霍普夫人無奈,只好暫時打消了教育的念頭,開始將牛奶裝進瓶子,餵給小蘇娜。而她的話已經引起了斯科澤尼的注意,使中隊長暗生疑竇——據他的觀察,伊絲梅爾是個十分矜持的女孩,應該不會隨便愛上某個來歷不明的男人才對。

  「霍普小姐在德國有戀人?」他問道,故意讓自己看上去顯得很好奇。

  「哼!」霍普夫人給了他一個白眼,「是想從我這裡問出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再回德國,讓你們的同夥去迫害他,對嗎?」

  「我沒這樣的打算。」斯科澤尼連忙否認道。「我是個純粹的軍人。」

  霍普夫人冷笑了一聲,卻並沒有說出伊絲梅爾所愛的是誰——因為甚至最瞭解女兒的媽媽,也不能輕率地得出結論。

  斯科澤尼歎了口氣,表示理解與遺憾——若不是因為戰爭,他現在一定還在維也納當他的工程師,與妻子、家人平靜地生活著;拜羅伊特則又想起了留在雷根斯 堡的艾達,不由地感到了慚愧——如果他沒有加入軍隊,那他和她現在一定早就是夫妻了。也許,戰爭製造最多的並不是死亡,而是親人的離別。

  「凱瑟琳小姐來了以後,她的情緒才稍微緩和了一些……可你們現在又要把那個孩子帶走……這樣下去,我的伊絲梅爾就快要瘋了!」霍普夫人瞪了特種兵們一眼,責備的語氣很容易就能聽出。

  小蘇娜慢慢地喝著牛奶,觀察著霍普夫人的表情。她覺得奶奶越來越生氣了,而伊絲梅爾姑姑的確很可憐。但是,小蘇娜也知道:只要和凱瑟琳在一起,伊絲梅爾就總是顯得很高興。說不定,凱瑟琳才是伊絲梅爾最喜歡的人。

  這樣需要諸多詞彙的話,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依舊相當困難。所以,小傢伙只能揮舞著胳膊,「呀呀」地提出自己的見解。可惜霍普夫人只把她的動作當成需要奶嘴的請求,卻不知道霍普家聰明的孩子已經有了最接近事實的答案……

  因為懷疑納扎魯巴耶夫的手下已經盯上了這幢房子,斯科澤尼便叫上拜羅伊特,假裝整理花園,以蒙蔽蘇聯人的眼睛。同時,他請霍普夫人打開院子隱蔽的後 門,計劃在夜晚時從那裡潛出,去河邊給橡皮筏充氣。薇拉和霍普夫人也開始為安息日的晚餐做準備——無論世界怎麼變化,大衛王的子孫們永遠都謹慎地保持著祖 先的生活方式。
  ……
  ……

  除了一些軍車飛馳時揚起的灰沙,布列斯特城裡的一切都與往日無異。

  火車站外的街市,始終是人們聚集最多的地方。行人往來穿梭,從事著自己的工作;從汽車到馬車,各種交通工具不時地駛過。上午,各種商店也都開門迎客, 做起了買賣。儘管統一一切的國家所有制正在吞噬著商業本應具有的活力,可這並不會使人們的生活所需降低太多。尤其是,當商店中擁有能夠使人駐足的商品時。

  而現在,玩具店櫥窗中的某件小擺設,就確實地吸引了一位16歲少女的眼睛。

  那是一隻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小布娃娃,有著和女孩一樣,漂亮的金色卷髮,以及雪白的肌膚。女孩趴在櫥窗邊,仔細地打量著這件傑作,幾乎就要把自己的鼻子按在玻璃上了。

  「凱瑟琳小姐。」輕聲的呼喚從近處傳來,使少女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買來了哦。」戴著小圓片眼鏡的黑髮女性舉起了手中的冰淇淋蛋筒,盈然而笑。「香草味的和草莓味的。」

  「伊絲梅爾姐姐!快過來!」凱瑟琳顯然更對她的新發現感興趣。她跑過去,興高采烈地將伊絲梅爾拉到櫥窗邊,一同欣賞起了那只精巧的布娃娃。「妳覺得,這只布娃娃和我長得像嗎?」女孩問著,又把眼睛湊了上去。「我覺得,她就好像是我的妹妹一樣……嗯,簡直一模一樣。」

  伊絲梅爾不禁為她的純真啞然失笑,16歲的凱瑟琳依然沒有受到社會世俗的影響,還是那樣地可愛。就像是生活在童話城堡中,不諧世事的小公主那樣。

  「是啊,這個娃娃,的確和小姐很像……」黑髮女性的回答中,充滿著愛憐的意味。
  ……

  十五分鐘以前,就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凱瑟琳與她在布列斯特第十三公立中學中最後的兩個朋友告別了。今天是新的班導師上任的日子,可伯爵千金卻堅決地做出了逃課的決定。

  珍妮婭·塔西和格羅麗雅·科茨克離開了這座邊境上的城市,前往西西伯利亞地區的鄂木斯克。因為克羅諾斯卡夫人和納扎魯巴耶夫的雙重「推薦」,那裡的教育當局在一所高中裡給塔西小姐安排了職位,教兩個班的韃靼人孩子說俄語——這也是斯大林民族同化政策的的一部分。

  而格羅麗雅也將在今後和她一起生活,並在那裡的中學繼續自己的學業——雖然這也意味著,她要到明年才能進入高中。在聽說了塔西小姐的提議後,格羅麗雅 的姨夫立即就答應了,並讓老婆幫著她收拾那些不多的行李。小雀斑很清楚,這個家早已容不下她了。如果沒有塔西小姐,那麼掃地出門,被迫嫁給她不愛的男人, 也只是時間表上小小的一列而已。不過,這些現在都已經不會再發生了。坐上火車,經過4、5天的旅程,她就能擁有一個全新的世界。

  必須和凱瑟琳道別了。但不同於善良、內向的瑞琴娜,格羅麗雅沒有流一滴眼淚。

  「妳是幫了我很多,但我可不想欠妳的情,笨蛋。」她握著小雲雀的手說,「遲早,我會把這些全都還給妳的!」

  「下一次,當妳和伊絲梅爾小姐有危險的時候,就該讓我來保護妳了!」

  這樣自信滿滿的說話,讓所有人都高興地笑了。即便在伊絲梅爾和珍妮婭心中對於分別還有著那麼一絲遺憾,她們也不願在孩子們的面前表現出自己內心的柔弱。

  「真可惜呢,以後,我就不能再繼續愛霍普學姐了。」輕輕地,保持了許久的心意化為聲音,在兩人周圍不大的空間中迴響,但珍妮婭·塔西卻不顯得後悔。「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遇見了更需要我的人……」

  而伊絲梅爾所能給她的,只是溫柔依舊的擁抱。7年前,當她想要這麼做時,倔強的女孩哭著逃開了;7年之後,珍妮婭則以更為熱烈的擁抱回應著她。

  就這樣,汽笛響起,大地震動,列車發出奔騰的呼號。伴隨著揮手,以及對再見的祈禱,昔日裡形影不離的朋友又一次分開了。
  ……

  欣賞了一會兒櫥窗,凱瑟琳眨了眨眼睛,顯然又想到了其它的事。「伊絲梅爾姐姐,」她說,「以前,在柏林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娃娃呢……」

  是的,佈滿可愛娃娃的櫥窗,凱瑟琳並非頭一次見到。而同樣的記憶,也存在於伊絲梅爾的腦海中。兩年多以前,發生在柏林的那一幕幕,現在重又出現了。

  「第一次遇見西爾瓦娜姐姐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商店前。」凱瑟琳回憶道,「那天,討厭的小惡棍諾伯·施拉克想要欺負伊絲梅爾姐姐,結果被西爾瓦娜姐姐教訓了一頓。還有傻傻的津特·馮·斯瓦林上尉……為了幫助我們,差點被憲兵抓起來……」

  凱瑟琳說個不停,想起了這樣有趣的往事讓她顯得很高興。伊絲梅爾明白,這個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其實一直想念著和她一起度過童年歲月的那個國家,還有在她周圍的那些人們。這裡,布列斯特,並不是凱瑟琳的世界;伯爵千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遙遠的西方。

  而凱瑟琳的回憶給伊絲梅爾所帶來了,還有其它的東西。當思維隨著對方的話語跳動時,伊絲梅爾不僅又一次看到了擋在她的面前,阻止著敵人的凱瑟琳;更多地,她看到了那個躲藏在伯爵千金的背後,懦弱、無力,只知道哭泣,卻無法抵抗邪惡的自己……

  凱瑟琳沒有注意到伊絲梅爾的出神,從她手中取走了草莓味道的冰淇淋,心滿意足地品嚐了起來。這一次,她沒有和之前一樣希望得到那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娃娃,因為她自認為已經是個大人,不應該再玩娃娃了。而對於伊絲梅爾所表現出來的疲勞,小雲雀也只將早起當作根源。

  於是,凱瑟琳提出到街心花園的噴水池那裡去小坐片刻,然後再回家幫助霍普夫人準備安息日的晚餐。伊絲梅爾則用默然的點頭表示了贊同——如果她現在開口說話,便將永遠無法隱藏自己心中的顫抖和痛楚。

  凱瑟琳只是個孩子,作為芬撒裡爾伯爵家的小公主,她本應該與世無爭地生活著。在母親的保護下,她不會受到傷害,也很少能感受到悲哀。幸福將陪伴著她的一生,直到生命的盡頭。

  但是,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小公主放棄了庇護著自己的白色城堡,拋下了她所熟悉的事物,隻身來到這陌生的國度。敵人注意著她,懷疑著她,孤立著她, 設法趕走每一個對她有好感的人,並且時刻尋找著能夠加害她的機會;而當救援從布格河的那一邊到來時,她卻又變得躊躇,無法決定自己是否應該立刻離開險 境……

  正如那位突然到來的疤臉中隊長所說的那樣,凱瑟琳不應該遭遇這些,可她卻全都經歷過了。而根源,正是只會躲藏在她的背後,尋求著她的保護,卻什麼忙也 幫不上的伊絲梅爾。在德國面對納粹衝鋒隊時,是這樣;在蘇聯面對布爾什維克的政治軍官時,也是這樣。為了伊絲梅爾的安全,凱瑟琳始終把自己置於更危險的境 地。

  很久以前,伊絲梅爾就知道自己是個沒用的人;而在愛上凱瑟琳之後,她又覺得自己是個自私的人。她是那麼地愛凱瑟琳,那麼地渴望著她的接納。這樣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對父母、對弟弟、對其他一切友人的情感。為了凱瑟琳,伊絲梅爾並不否認,她可以冷酷地捨棄任何東西。

  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然而,可笑而又可悲的是,伊絲梅爾本人已經成為了威脅凱瑟琳安全的最大因素。之前,家庭教師就朦朧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斯科澤尼的那番話,又使這樣的定 義完全地撕破了偽裝,毫無掩飾地在伊絲梅爾的大腦中肆虐。就像是春天平原上時常刮起的風暴,在體現著它強大威力的同時,將那裡原有的事物一一摧毀。

  而新出現的,並非空白。一些詞、一些句子,開始出現了。很快,伊絲梅爾就看清了它們——那正是她想要告訴自己的語句……

  別再以照顧人的姐姐自居了,伊絲梅爾·霍普,自私的壞女人……

  妳需要她,遠遠超過她需要妳!

  這個時候,黑髮女性以為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
  ……

  凱瑟琳很快就吃完了她的那一份草莓冰淇淋,爽快的口感使她的心情變得更好了。噴水池的水很涼,只要稍稍靠近,清潔晶瑩的露珠就會撲面而來,沾濕凱瑟琳白色的紗裙。

  伯爵千金開朗的個性在此時顯露無遺,她沒有像其他在這兒玩耍的小孩子那樣在四濺的水珠中尖叫著逃走,而是脫掉鞋襪,稍稍捏住裙角,跳上了水池的邊緣。 腳下是濕潤的大理石,身旁是綻開的水花,太陽為她投下絢爛的光,清風則送來溫柔的吹拂。一道小小的彩虹形成了,將噴水池的周圍修飾得如同仙境一般。

  而凱瑟琳彷彿就是正在彩虹中嬉戲的小仙子,輕盈、活潑,每一次跳躍,都是她的舞步。她像是站在一塊平滑如鏡的冰場上那樣,掂起腳,就能輕鬆地旋轉起來。

  作為貴族修行的一部分,凱瑟琳僅僅5歲就開始學習芭蕾,雖說不怎麼喜歡,但也相當熟練。回芬撒裡爾休假時,芙莉嘉還經常穿上改過的男式芭蕾服,親自指導女兒——瓦爾基莉不僅是強大而勇敢的,也必須是美麗而優雅的。

  凱瑟琳駕輕就熟的舞姿吸引了許多羨慕和驚奇的目光。街心花園裡休息的人們紛紛停下,觀賞著她的躍動。他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女孩,也沒有看到過如此耀眼 的景象。凱瑟琳快速地旋轉著,宛如風留在空氣中的影子。恍然間,潔白的紗裙泛出了銀色,幾乎就要令人眼花繚亂;而容不下半點污穢的純潔,就是她的象徵。

  這無疑是一種炫耀,一種驕傲的表現,凱瑟琳深深地明白這一點。但她就是想這麼做——她希望那個人能夠看到,希望那個人,能有機會欣賞她的美麗、她的成熟。

  或許,她還想以此告訴那個人,自己已經到了可以戀愛的年紀……

  但那個人,並沒有看著她。在無數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凱瑟琳感受不到那份在之前的每一秒中都包圍著她的溫柔。而在轉過的瞬間,她發現香草味的冰淇淋掉到 了地上,而那個人幾乎就快要癱倒在花園的長椅上。伊絲梅爾的臉是慘白的,嘴唇上,也見不到血色;她的眼睛已經閉上,好像已經陷入了昏睡。

  凱瑟琳驚慌失措,腳下的動作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偏差。緊接著,周圍的人只看到了影子的消失,和噴水池中濺出的巨大水花。意識到問題嚴重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急忙從四面八方奔向那裡。可隨即,他們就又被女孩從水中躍起的樣子嚇了一跳。

  小雲雀渾身都濕透了。金色的卷髮被弄得和水草一樣,黏糊糊地粘在臉上;漂亮的白紗裙也失去了剛才的活躍,無精打采地包裹著她的身體,使她看上去有些狼狽。

  這些,凱瑟琳都已經顧不上了。她爬上水池的邊沿,匆匆撩開眼前的髮絲,赤著腳向伊絲梅爾所在的方向跑去。她在花園溫熱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連串的腳印,也帶走更多驚訝的目光。人們看到她扶起一個正靠在長椅上的黑髮女人,焦急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伊絲梅爾姐姐!伊絲梅爾姐姐!」她的叫喊顯得急促、慌亂,裡面甚至還能聽到一種特殊的悲哀。

  凱瑟琳害怕極了,她害怕伊絲梅爾離開,害怕伊絲梅爾把她一個人丟下……

  不過這樣的擔憂只在剎那,當凱瑟琳抓住伊絲梅爾的胳膊,使勁地搖晃她時,家教姐姐被猛地震醒了。小雲雀衣著混亂的樣子令她驚愕不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甚至凱瑟琳的連聲詢問,也沒能讓她緩過神來。

  好心的路人圍聚過來,幾個婆婆還給凱瑟琳拿來了毛巾——在和好動的小孫子們一起來這兒遊玩時,她們總會帶些備用品。

  「小姐,您沒事吧?剛才您妹妹都嚇壞了。」人們關切地說,「我們也嚇得不輕。」

  伊絲梅爾這才完全地清醒了。她首先詢問的是凱瑟琳狼狽摸樣的起因;而在得知她不小心掉進了噴水池以後,便更為緊張地詢問她是否受傷。

  「沒關係的,伊絲梅爾姐姐。」凱瑟琳擦乾了頭髮,將長毛巾披在肩頭,顯出不在意的神色。「我的運氣很好,一點兒也沒傷著。」

  她沒說自己掉下水的原因,不願讓伊絲梅爾有任何的自責。可事與願違,已經有不少人將凱瑟琳落水前的失誤與伊絲梅爾反常的樣子聯繫了起來。他們在關心伊絲梅爾的同時,也告訴她——凱瑟琳正是因為在她身上分散了注意力,才會滑進水裡的……

  在伊絲梅爾以外,沒有人知道,這讓她心中最後的那把鎖,就此崩裂了。

  又一次……又一次,因為我的沒用和脆弱,小姐又遇上了那樣的危險……

  如、如果這樣的情形繼續下去……那她……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的……

  不可以這樣的!
  ……

  凱瑟琳向眾人道謝,尤其是那位送給她毛巾的婆婆。淳樸的市民只求兩個女孩獲得平安,既然事態漸息,他們也就能放心地散去了。沒過多久,街心花園中,就又恢復了先前那派怡然、鬆弛的景象。人們繼續著自己的休息和遊戲,噴水池也還在將絲絲涼意帶給周圍的大家。

  「哎呀,這樣的話,我們可就沒辦法繼續逛街了……要是我的樣子被芙莉嘉媽媽和西爾瓦娜姐姐看到,她們一定會唱那首《小松鼠和小鴨子》,來笑話我的。」伯爵千金說著,高興之中,似乎還有些不甘心。

  儘管伊絲梅爾有意地迴避了,但凱瑟琳已經知道她正為什麼而經受著痛苦。所以,無論怎樣,她都想表現出開朗的一面。只是她的努力,並沒能換來她期望的結果……

  「請回去吧,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喃喃地低語著。

  「嗯,看來只能回去了呢?希望嬸嬸不要罵我……到撒拉弗的話,也許衣服就已經干了……」

  「不……不是回撒拉弗……」

  小雲雀感覺到了什麼,帶著茫然的表情回過頭來……

  然後,凱瑟琳·希露達·芙莉嘉·馮·哈瑟爾聽到了那句在她的一生中,都無法忘卻的那句話。

  「請回德國去吧,凱瑟琳小姐。請離開我,回到主人身邊去吧!」

  如同剛才被水淹沒的那一瞬間,凱瑟琳以為自己就要窒息了。
  ……
  ……

  伊德克·霍普整理完了最後的那一些筆記本,開始用借來的小水壺給床頭櫃上的銀葉菊澆水。這是一項簡單的工作,但伊德克卻十分認真。他參照著園藝手冊,小心地分配著水分,使每一片葉子和花瓣都保持濕潤。

  「您可真捨得為這花下功夫。」同屋的幾個蘇聯軍官開玩笑說,「我們的知識分子就快變成園藝師了!」

  「不,我只是想讓它看上去精神一些罷了……」伊德克知道他們沒有惡意,便也應付了兩句;接著,又將注意力集中在了花卉上。

  伊絲梅爾是個十分感性的人,她的心情很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影響——伊德克深知這一點。所以,在把這小小的禮物送到姐姐手中時,他希望伊絲梅爾能為小花的生機勃勃而喜悅——因為在許多時候,伊絲梅爾看上去都是悶悶不樂的。

  這時,宿舍的們被人推開,兩個負責要塞內部紀律和安全的政治軍官走了進來。伊德克和其他人立刻站起,向對方敬禮。政治軍官顯得很匆忙,他們顧不上寒暄,十分少有地展開開門見山的對話。

  關於失蹤的BT-7戰車偵察連政委謝廖爾·卡沙洛維奇·普卡洛夫大尉的問題是政治軍官們此行的主要目的。這個人從要塞中消失已經將近4天了,卻沒有任 何跡象顯示他會回到這裡,或者去了周圍的什麼地方。地方警察部門的協助也無果而終,布列斯特城裡沒人看到過這樣一個衣著不整的紅軍裝甲兵軍官。如此奇怪的 現象總算引起了要塞駐軍上層的重視,他們害怕此事鬧大,牽連到自己,便下令開始深入調查,想要搞清楚為何普卡洛夫大尉會「人間蒸發」。不知名的敵人出現在 要塞中,將大尉綁架的猜測也開始在軍隊中流傳,這也就給已經撲朔迷離的事件本身,增添了新的神秘色彩。

  但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想過要去檢查一下軍官宿舍後的那一排垃圾回收倉庫,而那條秘密的通道依舊存在著。

  調查進行了一個小時,他們反覆地追尋著普卡洛夫大尉的人際關係、平時的表現和他在言辭、思想上的立場。顯然,軍隊上層為了避開「綁架」的可能,而打算盡量將原因引向謀殺案,或者大尉自己的叛逃。

  對於這些,伊德克絲毫不感興趣。他和軍官們的交往本來就不密切,也不會為了討好上司而裝出配合的樣子。其他人也不想過多地涉及這樣的麻煩,因此只是簡單地說了些他們知道的內容。政治軍官沒找到有用的東西,便在囑咐他們「提高警惕」後離開了。

  「這可真是一件邪門的事。」他們走後,熬不住的謝列諾夫上尉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沒了,簡直比魔術還能讓我們驚訝。但願那些綁架的說法都是胡扯,否則可就糟了。」

  人們微微點頭,並沒有應和。誰都清楚謝列諾夫指的是什麼:空中偵察還好說,但潛入對方的要塞,抓走對方的軍官,這是只有戰在爭時期或者戰爭即將爆發的時候才會出現的行動。如果普卡洛夫確實是被德國人綁架的,那也就是說,布列斯特要塞離戰爭不遠了。

  「不過也沒什麼可怕的。要是希特勒和他的手下想給我們惹麻煩,我們也一樣會好好地教訓他們!」謝列諾夫顯得信心十足。「當然,我本人是希望這麻煩晚一些來的。」他對伊德克使了個眼色,「至少也要等我們的好爸爸休假完畢才行。」

  大家都高興地笑了起來,還紛紛祝賀伊德克即將得到一周的休假,似乎他們並不擔心德國的進攻。而伊德克則在苦笑的同時向他們道謝,並答應轉達他們的問候。在與你成為朋友時,俄羅斯人永遠都是那樣地熱情。

  櫃子上的銀葉菊盛開著,雖然現在並不是它的花期,但花房的溫室卻能使它提前展現自己的美麗。伊德克希望這朵純潔的花兒,能在生日的那天給他景仰的姐姐帶去快樂……

  當然,漂亮的小花,不僅僅生長在白俄羅斯的軍營中。布格河的西岸,樹木茂密的地方,也在初夏溫暖的天氣中,被點綴上了各種顏色的花朵。它們爭相吐艷,在森林小徑的兩側迎風搖曳。

  只是,地面的震動使花兒們驚恐地顫抖,撲面而來的灰土也給它們蒙上了一層難看的面紗。成千上萬穿著鋼掌軍靴的男人正排列著整齊的隊伍,向河邊森林的深 處前進。青灰色的野戰軍服、背在肩頭的毛瑟步槍,或者橫在胸口的MP-40衝鋒鎗,都給人以冰冷的感覺;而在黑色的鋼盔上,「SS」的盾形徽號則閃爍著讓 人不舒服的光。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攜帶著全套的單兵裝具,表情冰冷,全然沒有訓練時的輕鬆。

  一個上校職銜的軍官大聲呼喝,把他的大眾指揮車停在路邊,不斷地摁響著喇叭。行進中的士兵們立刻井然有序地退到了兩旁,空出了道路的中央。發動機的聲 響從後方傳來,黨衛軍士兵們剛回過頭,一隊國防軍的Ⅲ型潛渡戰車就已經迅速地從他們身邊駛過,開到了步兵隊伍的前方。緊跟著它們的,是大約一個連的38D 型戰車——這種原產於捷克的優秀陸戰兵器被德軍廣泛地採用,以彌補自身裝甲部隊的不足。

  「看著點路。」領頭的一輛Ⅲ型戰車上,車長提醒著駕駛員,「我可不想在到俄國以前就先軋上些什麼……」無疑,他指的是路上那些好奇的黨衛軍們。

  駕駛員連聲答應,加快了速度。沒過多久,戰車的四周就變得空曠了起來。

  距最後的集結地還有10分鐘車程,車長有足夠的時間靜下心來,讀完今天剛發到每個士兵手中的那則公告——

  「……德國人民從未對俄國居民心懷惡意。但是,20年來,莫斯科的猶太布爾什維克統治者不僅竭力使德國,而且還要使歐洲燃起戰火……」

  「……我可以保證,我從來沒有像克里姆林宮所做的——用顛覆的手段,試圖使歐洲的其他部分轉而信仰共產主義——那樣,也試圖把國家社會主義思想輸入俄國……」

  「我的士兵們,你們自己也知道。甚至在幾周之前,我們還沒有在東部邊境上部署一個裝甲師或機械化師。」

  「東方前線的士兵們,此刻,世界上從未有過的、如此規模的力量已經完成了集結!與芬蘭的師聯合在一起,我們的同志正和納爾維克的戰勝者駐守在北方的北 冰洋海岸上。德國士兵在挪威征服者的指揮下;芬蘭的自由英雄們在他們自己的元帥的指揮下,正保衛著芬蘭。在東方的戰線上,駐守著你們。在羅馬尼亞,在普魯 特河兩岸和沿著多瑙河直到到黑海的海灘上,是團結在羅馬尼亞國家元首安東奈斯庫周圍的德國和羅馬尼亞軍隊。現在,這亙古以來最大的前沿陣地將開始向前推 進,不是為了給永遠結束這場偉大的戰爭提供手段,或者為了保衛那些目前參戰的國家,而是為了拯救我們整個歐洲的文明!」

  「德國士兵們!現在,你們即將進入一場嚴峻而有特殊要求的戰鬥——因為歐洲的命運、德意志帝國的未來、我們民族的存亡都落在你們的肩上。」

  「願上帝在這場鬥爭中保佑我們大家!」

  ……

  「最高統帥部的那群傢伙可真會說……」車長自言自語地說道,「但的確能讓人熱血沸騰……保衛歐洲的文明……我嗎……」

  想到這裡,年輕的軍官開始陶醉了。儘管一百三十多年前,「最偉大的軍人」曾經在俄羅斯的漫天風雪中失去了他的帝國,渡過涅曼河的60萬大軍幾乎全數覆 沒,但到現在為止,卻很少有德國人去審視這段歷史。工業文明的裝甲洪流給了他們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自負,使他們相信,蒙古人和法國人都沒能做到的 事,將由他們去最終完成……

  巴伐利亞下士的時間表是三個月,而作為普通士兵,則希望戰爭進行得更短。

  Ⅲ型潛渡戰車飛快地前進,原本筆直的路線有些變形。在經過一個轉彎處時,戰車上的人們並沒有注意到一朵路邊的小花。堅硬的履帶冰冷無情地碾了過去,純潔的花瓣在剎那間被蹂躪、被粉碎,深深地湮沒在了污濁的泥土中……
  ……
  ……

  太陽漸漸西沉,撒拉弗村不再像白天那樣充滿勞動的活力,而是開始進入一種祥和的平靜。蘇聯人聚眾飲酒時所發出的喧鬧只局限在村口一隅,那些被他們強行徵用的房子裡。

  最後的陽光即將消失,猶太人的安息日就要到了。每戶人家都為餐桌鋪上乾淨的桌布,點好白色的蠟燭,讓四周沉浸在神聖、靜默的氛圍中。

  霍普家也是如此,伊絲梅爾和薇拉佈置著飯廳,霍普夫人則從廚房端來豐盛的晚餐。在這樣的時候,笨手笨腳的男人們是不被允許幫忙的。因此,霍普先生、米賽勒斯,以及兩位被邀請共進晚餐的特種兵只得坐在一邊,等候霍普夫人開飯的命令。

  斯科澤尼與霍普先生談論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局勢問題,並趁機暗示他們應該盡早搬走,去遠離邊境的城市生活一段時間。他的理由是,霍普先生在藥理方面的才能一定能在大城市的藥房中得到更好的發揮,不應該只待在撒拉弗這樣的小地方。

  可他的努力並未獲得成效,霍普先生和他的家人沒有一點兒想要離開這裡的意思。霍普家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好幾代,對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木、 每一個鄰居都是那樣地熟悉,遷移在他們看來是一件完全沒有好處的事。俄羅斯對猶太人並不友好,大屠殺的痕跡尚未消退,與其去一個陌生的環境,他們寧願和自 己的族人平靜地生活在這樣與世無爭的小村子中。

  霍普先生的回答讓拜羅伊特無力,而坐在他的膝蓋上,玩著發條老鼠的小蘇娜更使年輕的士官感到了沉重。他是個黨衛軍,是個希特勒青年團的成員,將來,也 會和父親一樣加入納粹。但是,這並不能讓他狠下心來,將眼前的大家當作敵人,毫無顧慮地把他們留在這裡,等待毀滅。積壓在心頭的東西越來越多,拜羅伊特開 始擔憂,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秘密保守到明天。

  這時,餐桌那裡的響動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一個銀燭台被打翻了,蠟燭滾落到地毯上,斷成了兩截。伊絲梅爾神色驚慌地愣在一邊,雙手還保持著伸出的姿勢。 直到薇拉走過來扶住她的肩膀,伊絲梅爾才回過神來,用更為慌張的動作收拾起了地上的東西。往時一向細心的她居然犯了如此簡單的錯誤,這不能不讓其他人又平 添了一份焦慮。

  斯科澤尼無意識地環顧四周,卻沒能在飯廳中找到凱瑟琳。事實上,他只是在凱瑟琳中午回家時才見過她一次——小雲雀無精打采,甚至只和他說了兩句話。之後的整個下午,中隊長都沒有再見到伯爵千金。

  「霍普小姐,凱瑟琳大人在她的房間中嗎?」斯科澤尼問道。

  伊絲梅爾撿起一塊蠟燭的碎片,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其實她也不太確定,因為一回到家,凱瑟琳就把自己關了起來,伊絲梅爾也只能待在客廳中,用做家務來分散自己的幾近崩潰的精神。

  「時間也快到了,伊絲梅爾。」霍普先生說,「去把凱瑟琳小姐叫來吧。」

  可伊絲梅爾沒有按父親說的去做。她收拾好了碎片,又給燭台換上新的蠟燭,小心地放在餐桌上。接著,她望著昏暗的窗口,再度開始發愣。

  她這是怎麼了?那神情,就好像是丈夫馬上要離開她了一樣?

  我的天……

  霍普先生弄不明白。乖巧的女兒這些天變得過於木訥了,難道凱瑟琳即將離開的事,真給她帶來了如此之大的打擊?即使她們兩人之間的感情超過普通的師生, 或者說親如姐妹,也不會因為分別而如此悲傷。凱瑟琳只不過是回到屬於她自己的家去罷了。在霍普先生的想法中,人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如此地受創。其一,是 在親友去世時,為永遠地分離而悲哀;其二,在即將失去此生摯愛的時候,人們才會因感受到失去另一半身體和靈魂的痛苦,而使自己陷入全面的混亂中。

  這兩者與無一能與伊絲梅爾現在的狀況聯繫起來——假如凱瑟琳就是那個被伊絲梅爾愛上的德國男人,或許後一種解釋還能行得通。但伯爵千金是個完完全全的女孩,誰也不會把她和伊絲梅爾的愛人相提並論……除非,伊絲梅爾喜歡的,不是男人……

  這些短暫出現的念頭很快就被霍普先生從腦袋中趕走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多疑得可笑,而想法更是瘋狂得糟糕。

  同性相戀是違反教義、褻瀆上帝的。無論是虔誠的基督徒、伊斯蘭教徒還是正統的猶太教徒,都不會容忍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的身邊。男人和男人的愛是一種罪 惡,隨後的那些行為令人作嘔。它必須被禁止,並給予當事人嚴厲的懲罰。而對於女性與女性相戀的譴責雖要溫和得多,反對也並不強烈,但這總不是一件光彩的 事。如果伊絲梅爾愛的是凱瑟琳,那霍普家的名聲就會從此毀掉。在村裡人的面前,他們將受到可怕的嘲笑,還要忍受無止境的譏諷目光。

  而且,霍普先生還從許多醫學書籍上讀到,同性戀是嚴重的心理疾病,還有人把它歸類為精神病的一種。自己的女兒從小就善良、懂事,總能體會父母的心情……她斷不可能像個淫蕩的女人一樣,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霍普先生使勁地搖了搖頭,寧願相信這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他從口袋裡摸出半截捲煙,默默地吐著煙圈。也許,讓斯科澤尼他們把凱瑟琳帶回德國,是一件有益處的事……
  ……

  米賽勒斯放下假裝看著的書本,將視線從父親那裡,移回到姐姐身上。

  爸爸說不定已經發現了……因為姐姐從來就學不會藏起她的心……

  男孩對自己說道。

  必須快一些,快一些把那個小東西趕走!

  只要她一離開,我們家的生活、我的生活,就都會恢復正常。大家不再圍著她轉,她也不會再給我們添麻煩……

  而姐姐……也只會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他知道納扎魯巴耶夫已經懷疑凱瑟琳了,特種兵的處境也很危險。但如果這些與他和他的家庭無關,那男孩就不會去在意。因而,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立刻滾 蛋。6月21日就是明天。到那時,即便凱瑟琳想要繼續留下,米賽勒斯也早就打定了注意,用威脅去蘇聯人那裡告密的方式把她趕走。

  優等生合上書,把它緊緊地抱在胸口,彷彿他摟著的,是伊絲梅爾。別在衣服內側的團徽刺痛著他的皮肉,就和戀愛給人的感受差不多。他微微地閉上眼睛,不讓人注意到,他正在看著姐姐。

  伊絲梅爾仍舊是那副木然的樣子,而她在米賽勒斯的頭腦中逐漸變得赤裸,變得一絲不掛……她身體的每一個重要部分,男孩幾乎都能清楚地看見。米賽勒斯清楚這只是自己的想像,只是那種骯髒、邪惡的慾望在他心中的影射。焦躁的熱感在下體擴散,伴隨而來的,還有膨脹的衝動。

  任何時候,男孩都明白這些是不好的,是一種可鄙的貪婪,是一種野獸原始的本性。但米賽勒斯從未反省,也從沒有試著去抑制。佔有姐姐的渴望使她心跳加 速,對亂倫的恐懼更能讓他產生快感,長久以來,這已經成為了他醜陋的個人世界中,不可缺少的樂趣。當那種膨脹變得明顯時,男孩將胸口的書慢慢地向下移動, 遮住了變形的部位……

  姐姐必須是屬於我的……姐姐必須是屬於我的……

  米賽勒斯反反覆覆地在心裡念叨著,就如同是在對自己施加著狂暴的催眠;而長久以來,這樣的自我催眠,已經讓他有了近乎凶殘的偏執。

  如果姐姐不屬於我……如果姐姐背叛我……那麼……

  突然,伊絲梅爾周圍的靜止被打破了。她的目光由分散而集中,動作則顯得愈發紊亂。她緊緊地抓住身旁的椅背,似乎與留下和逃跑之間進行著艱難的選擇。

  米賽勒斯的幻想因此結束,甚至不用回頭,他就能猜到是什麼正影響著姐姐。

  凱瑟琳站在樓梯上,穿著夏日裡居家的輕便衣服。即便天色已暗,她的頭髮還是那樣耀眼奪目。伯爵千金自上而下,俯視著客廳和飯廳裡的人們;在她視線的另一端,是侷促不安的伊絲梅爾……

  她只是望著她,沒有說話。伯爵千金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不僅是伊絲梅爾,就連米賽勒斯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斯科澤尼則覺得,這樣的目光是他所熟悉的。兩年多以前,在基爾港的某個隱蔽船塢前,芙莉嘉·馮·哈瑟爾也是如此,像一隻驕傲的鷹那樣,俯視著他。

  霍普先生也感覺到了這種尷尬的氣氛。他站起來打圓場,招呼凱瑟琳到餐桌邊。太陽就快要落下了,餐具已經擺好。晚上5點40分——落日前20分鐘的時候,安息日的儀式開始了。

  霍普家的主人和客人們圍坐在桌子的兩旁,誰都不輕易發出聲音。霍普夫人取出一塊頭巾披上,用希伯萊語祈禱,說著祝福丈夫和孩子們的話。在提到伊絲梅爾時,霍普夫人希望上帝能賜給她一個符合她心意的愛人,無論經歷什麼,最後都能相聚,獲得幸福……

  稍後,霍普夫人劃亮火柴,點燃了銀燭台上的兩根蠟燭。自13世紀偉大的哲人拉姆巴姆發出倡議起,在安息日點蠟燭的工作便成了家庭中女主人的榮譽。一根蠟燭代表她們將「牢記安息日」,另一根則意味著她們將「守安息日」。

  火光開始跳躍,映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霍普夫人雙手撫面,開始默念另一段禱文。

  也許是因為過於濃烈的宗教氣氛,斯科澤尼稍稍地感到了不舒服——他畢竟是個納粹,當過衝鋒隊員,又是黨衛軍,名義上還算蓋世太保圈子當中的人。現在,卻和猶太人一起過上了安息日——世上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他偷眼看了看拜羅伊特,年輕人的表情中則寫滿了好奇。

  他也看到了餐桌對面的人們——伊絲梅爾雙目緊閉,像是在逃避什麼。而凱瑟琳只是側著臉,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伊絲梅爾的身上……

  斯科澤尼猜想,他的勸說,很可能已經奏效了。

  結束了點蠟燭的儀式後,由霍普先生帶頭,全家人互致安息日好。「沙巴特-沙龍。」包括凱瑟琳在內,大家這樣說著。兩名特種兵沒有隨聲附和,只是微笑著向主人們致意。這個安息日過後,戰爭就要來臨,他們實在看不出「好」在何處……

  接下來,是去村裡的教堂做安息日晚禱。霍普先生和米賽勒斯帶上了傳統的小圓帽「契巴」,霍普夫人率領的女孩們則繫上了頭巾。村裡的很多人也和她們一 樣,離開家,向班基爾拉比的教堂聚集。透過窗戶和柵欄,路上的人群和家家戶戶的燭光,全都清晰可見。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被吩咐看家,因為他們的對外身份是 白俄羅斯人和波蘭人,而且不熟悉祈禱的儀式,很容易露餡。

  但在出門時,女孩們的一個舉動又讓特種兵們的心情有了變化。

  伊絲梅爾原打算獨自走在眾人的後方,不讓人看到她悲傷的神情。可凱瑟琳沒有理會她的意圖,走過去,倔強地抓住了她的手。伊絲梅爾想要掙脫,卻最終失敗 了。凱瑟琳仍舊和剛才一樣,默默地望著她,什麼也不說。霍普夫人也只是旁觀著這一幕,並不干預,任由小雲雀和伊絲梅爾走在隊伍的最後。就這樣,霍普家的人 們分成三組,匯入了前往教堂的人流。

  「事情又變得複雜了。」拜羅伊特也看出了一二,「看來,那個小傢伙的心中,已經有了比哈瑟爾家族和她那位英雄的媽媽,更重要的存在了……」

  「別忘了,這就是她來到這裡的目的。」斯科澤尼發出沉悶的歎息,巨大的身體躺倒在了客廳的沙發上。他瞪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從褲子的口袋中取出了那枚刻著伯倫希爾德徽章的戒指。燭光輝映之下,它看上去尤其地美麗。

  其實,在這次任務中最難對付的,應該是凱瑟琳本人才對——斯科澤尼一直就是這樣認為的。無所畏懼的瓦爾基莉永遠都是這樣,一旦她們有了目標,就不會隨意改變。而對「情意」這個詞的理解,也有著遠過於常人的深度……要想讓伯爵千金自願離開,實在是比徒手登天還要難。

  「我不想說,拜羅伊特。但我們或許該準備實行應急方案了。」刀疤臉欣賞著戒指,語氣並不如往常那般確定。

  「是要我把她打昏後帶走嗎?」

  「不,我是說……同時對抗德國空軍和俄國陸軍……對抗俯衝轟炸機和重型戰車……」

  如果凱瑟琳在明天選擇留下,這就將是斯科澤尼不得不面對的課題。
  ……

  一個小時以後,安息日的晚禱結束,村民們陸續返回家中。特種兵們先前已經吃了幾塊隨身攜帶的餅乾,緩解了魁梧身軀的新陳代謝,不至於餓得前心貼後背。

  霍普家的人們走進院子,爭吵的聲音隨即湧進了斯科澤尼的耳朵。拜羅伊特為他們打開門,女孩憤怒的譴責和男孩尖刻的嘲諷更為清晰了。凱瑟琳指責米賽勒斯 不該在唱經時故意扯掉她的頭巾,要求他道歉;而米賽勒斯則說凱瑟琳唱得比烏鴉還難聽,他是想用那條頭巾堵住耳朵。霍普夫人艱難地勸開兩人,把米賽勒斯丟到 一邊,才使這場爭吵暫時平息。但很快人們就會發現,這只是一連串事件的開始。

  這兩人總是吵架,看來關係很差……但願這不要增加我們的麻煩……中隊長想,特別留意著男孩的神色。

  對於米賽勒斯,他一直是提防著的。那個男孩離成熟還差很遠,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去向蘇聯人告密。斯科澤尼能看出,他對蘇聯人,對納扎魯巴耶夫有相當的 好感,或者,是一種依賴的感覺。每次,他們在客廳裡談論蘇聯人的陰謀和胡作非為的行徑,米賽勒斯不是憤憤地離開,就是乾脆跳起來,在為納扎魯巴耶夫辯護的 同時,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凱瑟琳的頭上。

  他一定很憎恨凱瑟琳大人,之所以還沒有出賣我們,恐怕只是因為不想連累家人——中隊長給米賽勒斯下了這樣的定義。

  「沙巴特-沙龍。」大家再次互致安息日好,霍普先生開始盡家長的職責,給每一個孩子祈福。霍普家的子女們按照長幼次序在父親面前站好,挨個領受祝福。 霍普先生舉起右手,放在孩子們的頭頂,默念祝福禱詞。首先是伊絲梅爾,其次是米賽勒斯,接著是兒媳婦薇拉,最後是小蘇娜。

  這個儀式,凱瑟琳一般是不參加的。她實際並不是霍普家的人,而且還是「葛伊」——非猶太人,所以霍普先生通常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祝福幾句。

  今天,藥劑師在給凱瑟琳祝福時,特別加上了一句「希望您早日和母親團圓」……

  伊絲梅爾把臉轉了過去,斯科澤尼注意到她已經哭了。

  「我去廚房把菜端來。」家教姐姐尋找著借口,在更多的人看到她的淚水之前,把自己藏進了黑暗中。霍普夫人追上女兒,小聲地安慰著她。凱瑟琳則低著頭,坐回到了桌子左側她固定的座位上。

  安息日本來應該是個快樂的日子,為此還特地在晚禱中省略了贖罪的部分,加入了歡慶的祈禱詞。可今天,在霍普家,它似乎更具有分別與哀傷的含義……

  稍後,所有人都聚集到桌邊,依次站好。霍普先生的座位在餐桌狹窄的一端,霍普夫人按慣例坐在他的左手邊,身旁是家中的女性;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坐在霍普先生的右手一側,那兒是給尊貴的男客人安排的坐席。最後是米賽勒斯,他坐在拜羅伊特身邊,凱瑟琳的對面。

  霍普先生拿出一隻酒杯,用紅葡萄酒將之注滿。接著,他舉起酒杯,開始詠頌《聖經》上關於上帝創世的條文。每念一句,大家便回應說,「阿門。」

  上帝花了6天來創造這個世界,頌詞也有著相應的句數。完成了他的工作後,上帝說,「黛。」意思是,「足夠了。」因而,第7天便是他欣賞自己成就的日子,也是他的信徒們休息的日子。

  「感謝主。祂選擇了猶太人,把戒律和愛心賜予我們,使我們聖潔。」

  「阿門。」

  兩名特種兵的心裡有著奇怪的滋味——既然上帝選擇了猶太人,又為什麼要讓他們一直顛沛流離,始終遭受著那無止盡的驅趕和屠殺呢?為什麼,他還要製造巴伐利亞下士這樣的怪物,並給他一個可以肆虐的時代呢?

  如果還有機會,斯科澤尼倒想和猶太人的拉比討論一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霍普先生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把它遞給妻子。霍普夫人也抿了一口,又把它傳給伊絲梅爾。眾人一個接一個地傳遞著酒杯,飲下這具有神聖意味的液體。斯科澤尼是最後一個,思考與走神,使他在無意之中喝了一大口。

  霍普夫人端來了一個特製的水壺,以及一個水盆,讓大家進行洗手的儀式。凱瑟琳早已是駕輕就熟,特種兵們也模仿著她的樣子,先往右手上倒水,再輪到左手。

  然後,是切麵包的步驟。霍普先生揭開蓋在麵包上,象徵著露水的白紗布,一邊詠頌禱詞,一邊將兩隻麵包一一切開。他在麵包上撒了些鹽,將其中的一小塊放 進了嘴裡,又將其餘的,分給大家。霍普家是虔誠的猶太教徒,在信仰方面和東歐其它地方的猶太人一樣,相當地傳統。因此,家裡的每個人也都盡可能地遵守,包 括不在從洗完手到嚥下第一口麵包的這段時間中說話。

  至此,儀式告一段落。飯廳裡的氣氛雖不怎麼歡快,卻也比剛才輕鬆了許多。霍普夫人和薇拉負責給大家上菜,首先是撒上食鹽的煮雞蛋和蔬菜沙拉,接著是麥 飯和正菜——土豆燉牛肉和油炸雞塊,最後是伊絲梅爾做的糕點和自家花園裡結的梨子。給小蘇娜的,則是加了少許鹽的蛋奶糊。

  菜餚的份量按每個人所需要的供給,剛好能讓大家吃飽。餐桌上,霍普先生和斯科澤尼絞盡腦汁,尋找著能讓人發笑的話題;霍普夫人還說了一些她剛和丈夫相識時的趣事。拜羅伊特和薇拉聽得津津有味,小蘇娜則受大家的影響,不停地笑著。

  但有著重重心事的人們,卻是始終不會感到高興的。凱瑟琳悶頭進餐,什麼也不說。伊絲梅爾則只是呆坐著,偶爾飲上幾口葡萄酒。而米賽勒斯不斷將食物塞進嘴裡的同時,更為頻繁地向凱瑟琳投去怨恨的目光。凱瑟琳發現之後也對他咬牙切齒,使人一看就知道伯爵千金餘怒未消。

  現在,凱瑟琳的心情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惡劣。

  就在她為了離去與否而舉棋不定時,伊絲梅爾竟然讓她回德國去!

  可是,就在幾天以前,伊絲梅爾還親口告訴過她:永遠都要和她在一起,即便一生都不嫁人,也會陪在凱瑟琳的身邊。而這樣的發誓已經不是頭一次了,在過去 的很多時間裡,凱瑟琳總能從伊絲梅爾那裡聽到。這些話,是讓她安心的鎮靜劑,也是治癒著她的良藥。有時她甚至故意裝出可憐和傷心的樣子,伏在伊絲梅爾的懷 中,只為了能聽到這永遠也不分開的誓言。

  因為,她在害怕著——害怕被丟下、害怕再像3歲時那樣,被本該照顧著自己的人遺棄。

  沒有了芙莉嘉,那她就只會是一個寄居在慈善機構中的小孤女。她將毫無地位,受盡欺負,像奧利弗·崔斯特那樣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她始終感激著芙莉嘉,崇拜她、學習她,任何時候,都不想帶給她失望。

  但只有這些是不夠的。在一個孩子的眼中,地位、財富、優越的生活固然能讓她高興,可如果這樣的生活裡沒有了愛,她的周圍就會變得冰冷。凱瑟琳需要媽 媽,需要溫暖的懷抱,需要關切話語,需要有一雙柔和的手,在她傷感時,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這些芙莉嘉都有,卻不能時時地給她。

  直到現在,凱瑟琳還記得自己6歲的一個晚上。

  那時她和芙莉嘉一起住在基爾港的別墅中,狂風暴雨席捲著海岸,夜空中的雷電將她驚醒。房間裡一片漆黑,小女孩只看到窗外搖曳的樹影,彷彿神話中的鬼怪 一般向她撲來。凱瑟琳驚慌地尋找著電燈開關,一不小心將檯燈推落在地上,打碎了。無助的她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叫喊,希望媽媽能夠出現在她的身旁,保護她, 趕走那些可怕的妖怪。然而,她那位18歲的母親此時正在波羅的海指揮著一艘掃雷艇,參加海軍的夜間訓練,要過整整一周,才能返回陸地。

  風雨掩蓋了她的哭喊,雷電加劇著她的恐懼。最終,凱瑟琳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用枕頭在周圍築起防線,躲進被子裡,不住地顫抖。一個小時以後,別墅的女 傭們才在擔心的驅使下敲響了小姐的房門,並把傷心的凱瑟琳從她那虛弱的小堡壘中救了出來。女傭們竭盡所能,將別墅裡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搬出電唱機,放起歡 快的音樂,這才讓凱瑟琳稍稍地平靜了下來。

  可在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會像媽媽那樣,以最為自然的姿勢將凱瑟琳摟進懷中。而小雲雀也不喜歡她們,因為她們經常在背後說,凱瑟琳是個撿來的孩子,是個好運氣的小東西……

  這樣寂寞的日子,又過了5年。

  某個夏天,芙莉嘉將一個不足20歲的女人帶到了她們在柏林的公館。那時,因為芙莉嘉接受了「西裡西亞」號訓練戰列艦副長的職位,不在家的時間將大大增加,凱瑟琳正因此而和她進行著冷戰。

  芙莉嘉把這個內向的年輕女人介紹給女兒,告訴她,這是她新的家庭教師。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有著一種內斂的、秀麗的美。她穿著深藍色的連衣裙,沒有戴 眼鏡,長長的黑髮披在肩頭。看上去,她絲毫不像是大學裡那種普通的書獃子,與凱瑟琳之前用各種方法趕走的家庭教師也有很大的不同。

  女伯爵讓凱瑟琳向新來的老師問好,凱瑟琳則抓起小布熊丟向她們,還嘲笑伊絲梅爾,說她只有戴眼鏡才好看。芙莉嘉生氣了,命令女兒撿起小布熊並道歉。凱 瑟琳卻說,希望自己現在就死掉,那媽媽就可以把軍艦當成最愛的寶寶了。說這些話時,伯爵千金的眼眶裡噙著淚水。芙莉嘉想要抱住她,又擔心這會讓女兒更加嬌 慣,助長她任性的脾氣。

  母女二人之間的僵局持續了一小會兒,凱瑟琳忽然發現,新來的那個年輕女人已經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小熊,把它送回了自己的手中。她又向凱瑟琳張開雙臂,讓 委屈的孩子靠在她的胸口。那裡的心跳彷彿輕聲細語,安撫著小雲雀,把她帶進柔和溫暖的春天。那一刻,凱瑟琳突然感到,這就是一直以來,她想要的……

  在這個世界上,從不哭泣的孩子是很難找到的。但撲進媽媽以外的人懷裡痛哭,對凱瑟琳而言,這還是第一次。而伊絲梅爾給她的愛和溫暖,就從那個時候開始。

  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凱瑟琳就不希望迎來中斷的那一天。伊絲梅爾在今天早晨所說的那句話,對伯爵千金無異於沉重的打擊。在剛開始時她幾乎無法去理解,也 不願去相信。那句話中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句法,聽上去都陌生而僵硬的。她所熟悉的溫暖完全不見了,那個時候的小雲雀,如同置身冰庫一樣寒冷。

  但凱瑟琳是個敏感而且聰明的孩子。她相信著伊絲梅爾,相信著她對自己的愛。像媽媽一樣關懷著她的伊絲梅爾,是決不可能背叛她、嫌棄她,或者傷害她的; 伊絲梅爾不會把她一個人丟下,正如她不會把伊絲梅爾丟下。伊絲梅爾想要趕走她,必定只是為了她的安全。家教姐姐正在割捨著自己的感情,寧願讓自己受盡煎 熬,也要保護凱瑟琳。

  凱瑟琳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她有著保護伊絲梅爾、保護霍普家的人們,已經所有朋友的自信。她是哈瑟爾家的繼承人,和芙莉嘉媽媽一樣,都是仙宮的瓦爾基莉。所以,她不希望其他人來保護自己,更不允許因為自己,而讓身邊的人作出犧牲。

  沒有伊絲梅爾,她哪裡也不想去。
  ……

  到7點30分時,大家差不多都已經進餐完畢。霍普先生帶領眾人念著禱詞,感恩謝餐。安息日晚餐就此結束,而安息日則要到21日的傍晚。在這段時間裡,猶太人通常是不工作的。

  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不在此列。晚餐後沒多久,他們就向其他人告辭,從院子的後門溜了出去。那裡正對著麥田,有一條小路繞過前面幾戶人家的圍牆,筆直地 通向村外。納扎魯巴耶夫不可能在空曠,並且時常有農夫走動的田里佈置人手,斯科澤尼他們不用擔心被監視。凱瑟琳主動提出離開的希望是渺茫的,不過中隊長還 是決定賭一賭,提前作好帶她一起撤退的準備。

  特種兵們預計將盡快完成給橡皮閥充氣的工作,並給它蓋上偽裝網,藏在河岸邊灌木茂密的草叢中。一旦需要,他們就能使用它,迅速地渡過河去。斯科澤尼還打算躲藏起來,再觀察一會兒蘇聯人佈置在河邊的巡邏隊,收集他們在夜晚的活動規律。
  ……

  原本霍普先生計劃在晚上帶著孩子們讀一讀《塔木德》,或給他們講一些先哲的故事。無奈伊絲梅爾始終是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米賽勒斯又借口說有頭暈眼 花,必須提前休息,因而藥劑師的聽眾就只剩下了還沒有學會說話的小蘇娜。為了讓小孫女更好地接受教義的熏陶,霍普先生還特意搬出留聲機,放起了猶太人的傳 統歌曲。來自聖城的風情不久便注入了整幢房屋,也讓活潑的小嬰兒手舞足蹈。

  而在簡單的沐浴後,伊絲梅爾回房間了。她不但已經失去了做家務的力量,甚至只是坐著,也會讓她默默地流淚。而當凱瑟琳靠近她,伊絲梅爾卻又總是躲開。從中午到現在,她和凱瑟琳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也沒吃什麼東西,餐盤中那份幾乎未曾動過的菜餚就是證明。幫助薇拉收拾桌子時,隨著落在那餐盤上的目光,凱瑟琳的擔憂也在擾亂著她的心……

  「凱瑟琳小姐,這些我能處理的。」霍普夫人輕撫著凱瑟琳的肩頭,把她推到了飯廳外。「去休息吧,孩子。回房間去。」

  凱瑟琳點了點頭,沒有反對。她的潛意識把女主人的話當成一種暗示——伊絲梅爾需要安慰,現在也正是把凱瑟琳的決定最後告訴她的時候。說不定,在聽了她的話之後,伊絲梅爾也會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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