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41年6月19日是個糟糕的陰天。從早晨開始,昏暗的天光便籠罩著撒拉弗村和她周圍的地方。灰白色的雲層漂浮著,似乎並不曾移動一步。而四下 的風倒挺大,穿過街道,掠過田野,彷彿一群追逐嬉鬧的孩子,玩個不停。看上去,初夏的天氣,好像又回到了春天的早些時候……

  二樓臥室的窗簾沒有完全拉上,一些光透了進來,均勻地落在那張正對著窗戶的大床上。那裡,有著金色卷髮的少女正在熟睡著。小小的疲勞依依不捨留連在她的身旁;甜蜜的夢境仍然在腦海中書寫著自己的童話。並不明亮的光線閃過她的眼瞼,少女不經意地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虛掩著的房門被打開了,帶著圓片眼鏡的黑髮女性出現在那裡。少女熟睡的樣子立刻映入了她的眼簾,使她剛要開啟的嘴唇忽然又合上了……她走過去,坐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睡夢中的天使。一絲幸福的微笑悄悄地爬上嘴角,黑髮女性安然地享受著這溫馨的一刻……

  儘管已經到了該起床的時候,但伊絲梅爾並不忍心馬上就叫醒眼前的孩子。為了準備一周後的畢業考試,凱瑟琳這些天都睡得很晚。伊絲梅爾也始終陪著她,直 到計劃中的功課完成,兩人才會放心地入睡。凱瑟琳說她想用一個優秀的成績來報復克羅諾斯卡夫人,還有那些討厭的老師。惡作劇即使成功也只能解一時之恨,為 自己在第十三公立中學的生活劃上一個完美的句點,才是讓壞蛋們惱怒的最佳方法。

  「有時,即使把敵人完全消滅,我們也不會為了勝利而喜悅。因為我們在取得這種勝利的同時,也一定會失去一些我們所珍視的東西。但如果我們能使自己不斷地強大,具有足以震懾敵人的優勢,那樣,我們就能不戰而勝。」

  芙莉嘉所說的這句話,凱瑟琳一直記著。這是哈瑟爾家族500多年來始終秉承著的精神,也是芬撒裡爾立國的原則。凱瑟琳從芙莉嘉那兒繼承了它,也想把它傳給自己的孩子……

  小姐……和主人越來越像了……

  在心中這樣說著,就連伊絲梅爾自己也感到有些好笑。這對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母女,竟能在性格上有著如此相像的地方,這不能不說是教育和生活的功勞。而凱瑟琳也確實將芙莉嘉當作自己唯一的榜樣,敬仰著、學習著,也想和她一樣,成為家徽上的瓦爾基莉。

  可現在,未來的女伯爵卻只能寄居在這東歐的小村莊中,無法回到等待著她的白色城堡……因為這個,伊絲梅爾有著深深的愧疚。

  小姐,伊絲梅爾……是個只會給妳添麻煩的女人呢……

  所以……我必須要讓妳離開……

  家教姐姐責備著自己,伸出手,輕輕地撩撥著凱瑟琳黃金般的卷髮。小雲雀的肌膚雪白、稚嫩,每一寸都像軟玉那樣光滑,又像可愛的布丁一樣,柔軟而富有彈性。沉睡中的天使,甚至比她醒著時,還要美麗。

  下意識地,伊絲梅爾的指頭離開那些小發卷,拂過凱瑟琳的額頭,劃過她的眉梢,沿著那精巧的鼻樑,一直來到她的唇邊。這對晶瑩的小貝殼正隨著天使的呼 吸,微微地顫動著。伊絲梅爾撫摸著它們,感受著這毫無瑕疵的柔滑,體會著這上天造就的細膩,一種渴望著永遠的感覺在她的心中萌生,怎麼樣也不會消散。

  低下頭,讓身體稍稍前傾,伊絲梅爾閉上了眼睛,只讓感覺指引著自己。她追隨著那清淡的香氣,尋找著溫暖的源頭,然後,慢慢地送上了自己的吻……立刻,她就嘗到了遠勝於蜂蜜的甘甜……

  可伊絲梅爾並不敢讓自己在那裡停留太久,因為她一直害怕著——天使一旦受到驚嚇,就會化作無形的光和空氣,永遠地不再屬於她了……

  這樣偷吻的次數,伊絲梅爾已經記不清了。不僅僅在柏林,也在這兒,當她發現自己愛上了凱瑟琳之後,慾望就像魔鬼一樣,一直是纏著她。最初染指凱瑟琳的 嘴唇,奪走她的初吻時,伊絲梅爾懷著強烈的負罪感,甚至將自己看作世界上最污穢、最卑劣的人。那時的她總在向上帝祈禱,乞求萬能的主拯救自己,將她帶離欲 望的深淵,使她從對凱瑟琳的迷戀中獲得解脫。

  然而,無論她怎樣禱告,都無法聽到天堂中的聲音。上帝好像很生她的氣,不但從沒有給過她回應,而且還讓伊絲梅爾的時間變得更為緩慢。每當她對凱瑟琳有 著這樣或那樣的幻想時,她就會變得更痛苦。伊絲梅爾不再僅僅滿足於親吻那張藏在《塔木德》中的相片,她想得到的,是真正的凱瑟琳。

  於是,幾乎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佔有凱瑟琳的唇,享受她的吻,然後,被更沉重的內疚與惡感包圍……就像那些吸毒成癮的人,伊絲梅爾無法擺脫自己對凱瑟琳的渴望。
  ……

  「唔……」迷糊的小人兒在夢中發出輕微的歎息,原本放在胸口的雙手滑落下來,無力地在身體兩側伸展著。

  伊絲梅爾望著凱瑟琳,目光中流動著愛意。她笑了笑,打算用溫柔的呼喚叫醒凱瑟琳。但是,極其偶然的一瞥,卻讓她所有的思想在瞬間凝固……

  因為剛才翻身時的動作,凱瑟琳的睡裙被弄皺了;而胸前的帶子,則已經在不經意間散開了。縫隙中,小雲雀光潔的軀體無法掩藏,逐漸成熟的胸部呼之欲出,那兩顆淡紅色的小櫻桃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完全地展現在伊絲梅爾的面前。

  這太突然了。雖然在洗澡和換衣服時,她曾經無數次地欣賞過凱瑟琳,也無數次地觸摸過這尊幼小的維納斯,可那都是在她清醒的時候……而現在,當情慾開始在她的頭腦中橫行時,長久以來她想要得到的東西與她之間,就只隔著一層薄紗而已……

  從未有過的強烈慾念衝擊著伊絲梅爾的精神,她想要撫摸凱瑟琳,想要親吻這個孩子身體的每一處,摟著她、吮吸她……佔有她……

  很簡單,只要現在伸出手……

  這樣的話……妳就可以得到凱瑟琳小姐,得到妳想要的那些……

  快實現自己的願望吧,伊絲梅爾……

  這樣的聲音出現了,並一點一點滲透到伊絲梅爾的大腦中的每一根神經裡。即使她想要堵住耳朵,這聲音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動搖著她、侵蝕著她,讓她無處可逃。更令伊絲梅爾震驚的是,她竟然看到自己舉起了手,緩緩地向伸向凱瑟琳!

  不行!不可以!

  凱瑟琳小姐相信我,所以,我不能……不能!

  停下來!停下來!

  伊絲梅爾的靈魂拚命地對自己喊著,這只有她才能聽到的哀求幾乎已是聲嘶力竭。而那只伸出的手也猛地停住,旋在了半空,離凱瑟琳完全不設防的身體,只有不到20公分……

  或許是由於伊絲梅爾種種慌亂的舉動,在長長地打上一個哈欠的同時,凱瑟琳終於勉勉強強地醒了。家教姐姐頓時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將手藏在背後;而小雲雀,則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舉動。

  「伊絲梅爾姐姐……唔……」半夢半醒的凱瑟琳揉著眼睛坐了起來,目光迷離地撲進了對方的懷中。「我好睏啊……伊絲梅爾姐姐……就這樣抱著我睡吧……」

  撒嬌的話語一如既往,放鬆的姿勢意味著絕對的信任。在伊絲梅爾面前,伯爵千金從從不需要警惕什麼,更不希望掩飾什麼。躺在這個人的懷抱裡,凱瑟琳只會做最真實的自己。

  可是,她卻聽到了一聲夾雜著害怕與驚慌的尖叫。之後,房間裡又歸於平靜。不解的凱瑟琳摟著伊絲梅爾,朦朧中,似乎還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顫抖。

  伯爵千金清醒了一些,完全睜開了眼睛。她立刻注意到了伊絲梅爾那幾乎可以被形容為驚恐的目光,還有她臉上那些正以飛快的速度聚集起來的紅色。家教姐姐 的雙臂張開著,並沒有如以往那樣,在凱瑟琳撒嬌時輕撫她的背脊。看上去,伊絲梅爾有些不知所措,就好像從未習慣過凱瑟琳的擁抱那樣……

  「伊絲梅爾姐姐……怎麼了?」小雲雀疑惑地望著她,想要知道這些異狀的原因。

  忽然,伊絲梅爾用力推開了她,逃跑似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竟一直退到門邊。

  「不……凱瑟琳小姐……不是的……我不想……」她語無倫次地嘟噥著,眼睛卻始終沒有對著凱瑟琳所在的方向。就好像那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會讓她迷失自我……

  伊絲梅爾反常的舉動使凱瑟琳更奇怪了,還有點兒生氣。家教姐姐以前從來都沒有拒絕過她的擁抱,但這一次,她卻推開了她——這對於凱瑟琳來說,是絕無僅有的怪事。

  「『不是』什麼呢,伊絲梅爾姐姐?」伯爵千金氣呼呼地鼓起了兩腮,從床上跳了下來。「因為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妳就不能再抱我了嗎?」

  「不、不是的!」伊絲梅爾也發現了自己的慌張,她一個勁地命令自己冷靜下來,想要再次恢復那溫柔的微笑。

  「那麼,是因為我睡懶覺,讓伊絲梅爾姐姐不高興了嗎?」凱瑟琳隨意地繫上了睡裙的帶子,又看了家教姐姐一眼。但其實她起得不算太晚——村子裡蘇聯人架設的廣播還要過半個小時才會開始播送《國際歌》,現在的時間不過是6點30分。

  「不,也不是的。」伊絲梅爾笑了笑,儘管努力,但卻並不自然。「只是,如果凱瑟琳小姐還要睡,伊絲梅爾就只能背著妳去上學了哦……」

  「哼。」凱瑟琳穿上絨拖鞋,對伊絲梅爾小小地吐了吐舌頭,「伊絲梅爾姐姐才不會背我去上學呢。」少女賭氣地說道,「她甚至不願意給我一個早晨的擁抱,還有說『早上好』的吻。」而在抱怨著的同時,伯爵千金還是走了過來,再一次摟住了伊絲梅爾的脖子。

  看著小雲雀天真的樣子,伊絲梅爾心中對自己的厭惡突然又增加了。望著她,凱瑟琳的瞳孔是那樣地清澈,每時每刻都透露著純淨的光。這個孩子的思想中沒有一絲一毫污穢的東西,可身為她最信任的人,伊絲梅爾居然還想在她睡著時奪走這個女孩……最寶貴的東西……

  妳真是一個混帳,伊絲梅爾·霍普。妳怎麼能……

  不,這不算什麼,妳不過只是服從自己的本能而已……

  胡說!胡說……那樣的本能……不是我的……

  自欺欺人的傢伙,伊絲梅爾,誰都會有這樣的本能。把它隱藏起來的是虛偽;把它釋放出來的,才是真實!

  住嘴,別、別再說了!我……我不能傷害凱瑟琳小姐的……我不想傷害凱瑟琳小姐!

  可是……凱瑟琳小姐……就要離開了啊……

  伊絲梅爾痛苦不堪,良知和慾望在腦海中的對話就快要讓她瘋了。她寧願自己同時失去這兩者,變成一個沒有感情、沒有慾念,只會服從於凱瑟琳的命令,並且永遠陪伴著她、照顧著她的木偶……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做出那些將讓凱瑟琳受傷的事……

  「伊絲梅爾姐姐!」懷裡的小雲雀發出了不滿的聲音,正經受著精神折磨的女性,這才又清醒了過來。「我正等著呢!」少女望著她,孩子氣地要求著早晨的親吻。

  「嗯……小姐,早上好……」伊絲梅爾克制住那正在胸中激盪的慾念,用最快的速度在凱瑟琳的額頭上落下簡單的一吻。隨即,她很快地離開了她的身體,不再讓那些柔軟的美妙感覺更多地滲透進她的靈魂……

  從很久以前開始,伊絲梅爾就在恐懼著,害怕自己會最終失去控制;而隨著21日最後期限的臨近,這樣的恐懼正在飛快地侵蝕著她。儘管,她早已做出了決定,即便會使自己死去,也不讓凱瑟琳受到傷害。

  「今天的伊絲梅爾姐姐,真奇怪!」覺得自己被冷落了,伯爵千金不高興地離開了房間,前去梳洗。

  最近,不順心的事情已經發生太多了,除了伊絲梅爾的反常、塔西小姐的調職,以及德國方面對她回程的反覆催促以外,格羅麗雅的憤怒也是個大問題。如果凱瑟琳不能妥善地解決那個女孩子對自己的誤解,她就有可能會失去一個喜歡的朋友。
  
  擔心的伊絲梅爾追了上來,不停地向小主人道歉,說自己是因為缺乏睡眠,才會如此失態。不料凱瑟琳又賭氣地說,伊絲梅爾缺乏睡眠的原因是為她補習功課,所以伊絲梅爾自然是不喜歡她了。

  這樣的話無非是孩子們「起床綜合症」的表現之一,若在平時,伊絲梅爾並不會將它放在心上;可現在的情況卻無法讓她泰然處之,凱瑟琳的舉手投足都能引發 她心情的波動……於是,從二樓的臥室、走廊到樓梯、一樓的客廳,直至盥洗室,伊絲梅爾慌張的道歉持續不斷,聽上去,她緊張極了。

  已經起床的人們都聽到了她的聲音,也看到了噘著嘴的凱瑟琳。大家只是相視一笑,把這看作是伯爵千金的小性子。

  只有剛從盥洗室裡出來的米賽勒斯不這麼想。在他眼裡,此時的凱瑟琳就像是囂張的丈夫,只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脾氣;而姐姐則是可憐巴巴的妻子,即使沒有 做錯什麼,也總是道歉。很快,誇張的聯想就控制了米賽勒斯的頭腦。憤怒與嫉妒也從沒有離開過他;而現在,這些有害的情緒又甦醒了。

  「凱瑟琳小姐……放三分之一的熱水就可以了嗎?請試一下水溫吧……」

  「啊,凱瑟琳小姐,請抬頭。唔……這樣的感覺還好嗎?」

  「今天,似乎有最後一節音樂課?彈鋼琴時的樂譜,我已經放在妳的書包裡了。」

  「哎呀,小姐,請不要這樣玩水……呀……我錯了……請不要……」

  為小雲雀洗臉和擦身,是伊絲梅爾每天早晨的工作。當那些關切的、嬉笑的聲音從盥洗室的門後傳來時,米賽勒斯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手中的餐叉。如果可以,他 想立刻就撞開那扇門,將叉子扎進凱瑟琳的心臟!而他之所以會有如此的痛恨,並不是因為少女對姐姐的態度,而是因為他覺得伊絲梅爾從沒有像重視凱瑟琳這樣, 重視過他……

  男孩現在感到相當後悔。若不是由於他仍舊顧及著姐姐,昨天下午,納扎魯巴耶夫一定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那個長著老鼠眼的蘇聯人在路上攔住他——所謂的「黨組織需要他幫忙」,果然也是為了凱瑟琳和她的兩個「保鏢」。

  納扎魯巴耶夫把男孩帶到自己的司令部,反覆地詢問有關刀疤臉斯科澤尼他們的情況,想從米賽勒斯的嘴裡挖出些有用的東西。但就像以往那樣,男孩只是按照 眾人在家中商量好的那樣,胡亂地敷衍了一陣。為此,志在必得的納扎魯巴耶夫大光其火,他原以為這個男孩只想一心往上爬,只要多加誘導便會開口,卻未想過, 這世上還有比權勢更能打動米賽勒斯的事物。

  「你要明白,共青團員米賽勒斯·霍普,對組織隱瞞真相,就是對斯大林同志的不忠,是對最高蘇維埃的背叛。」

  跳蚤坐在書桌的邊角,雙手合抱,眼睛則死死地盯住了不安的男孩,似乎他對此事早已心知肚明……

  「我把你請來,坐在這兒,用對待同志和戰友的態度與你交談,是為了給你一個做出貢獻的機會。」政治軍官使出在審訊異己份子時常用的手段,恐嚇道,「你 知道的,如果我們不懷疑,並且沒有一點兒證據,那我們是不會輕易地找到你的。而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了你,就說明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

  這樣的威脅很有力量,米賽勒斯險些產生了動搖。但好在第十三公立中學的優等生也不完全是個傻瓜——儘管納扎魯巴耶夫反覆地強調自己手中已經有了能證明 凱瑟琳和那些人身份的證據,但他還是沒能把這些放在米賽勒斯的眼前,只是不斷地追問著。米賽勒斯對蘇聯人的這一套也有所耳聞——若是真有了證據,納扎魯巴 耶夫一定早就動手,而不是在這裡和他消磨時間了。

  因此,儘管已是心驚膽戰,男孩還是繼續為那些他所討厭著的人們掩飾著。他只希望刀疤臉能如他所願的那樣,盡快地把凱瑟琳帶回德國,永遠不要再出現。至於他對蘇聯人所說的這些謊,則無疑都是他保護伊絲梅爾的努力……

  不過,米賽勒斯撒謊的本領遠遠不如斯科澤尼。在整個交談過程中,他都顯得很驚慌。這次無果而終的交談之後,納扎魯巴耶夫對特種兵們的懷疑不僅沒有消 失,反而又上升了一步。現在,霍普家的那些客人們成了他最警惕的對象。跳蚤決定在向戈梅利地方當局打聽「疤臉阿列克斯」的同時,也叮囑克羅諾斯卡夫人注意 凱瑟琳最近的動向,調查與她接觸的所有人,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向納扎魯巴耶夫報告。

  當然,最後他也沒有忘記米賽勒斯。雖然這個男孩一直守口如瓶,但納扎魯巴耶夫卻能在他的身上聞到與自己相似的、自私的味道。

  「我向你保證,共青團員米賽勒斯·霍普,黨組織對你的信任是一貫的。如果你後來又想起了什麼……還可以來和我談談。對於你的幫助,同志們是不會忘記的。布爾什維克是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即使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嗯,還有你的姐姐都拋棄了你,我們還會熱情地歡迎你。」

  跳蚤說著,在男孩的心中留下了一根刺。並且,他相信,這根刺上的毒素最終會蔓延開來,讓那朵名為「卑劣」的花在男孩的靈魂中綻放……
  ……

  「還要牛奶嗎,小少爺?」斯科澤尼用開玩笑的口吻給米賽勒斯端去了一杯熱牛奶。

  男孩嚇了一跳,連忙將這些不可告人的回想藏進了大腦的深處。他厭惡地瞪了特種兵一眼,將盤子裡最後的那一點麵包和藍莓果醬塞進嘴裡,推開椅子跳了起 來。每一個腦細胞都在告訴著他,必須快一些走開,並且離刀疤臉越遠越好。昨天晚上,當斯科澤尼向大家描述他和納扎魯巴耶夫的那番對話時,每個人都在無比緊 張的同時發現了他的厲害。中隊長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樣,是個只有蠻力的粗人;相反,大腦袋中所裝的智慧決不亞於他那鋼鐵般的肌肉。米賽勒斯惟恐自己的慌張被 他看出,更擔心斯科澤尼發現他與蘇聯人之間的關係。

  他跑得太急,以至於有些慌不擇路。剛一轉身,米賽勒斯就撞上了另一個正走進飯廳的人。別在衣服內側的那枚團徽又一次擠壓著他的胸口,冰冷、僵硬的徽章使男孩感到了一陣可怕的刺痛——彷彿從皮肉,直接傳到心中……

  「哦,抱歉。」拜羅伊特伸手扶住米賽勒斯,以免他摔倒。小隊長還在打著哈欠,不甚清醒。

  「讓開!」男孩惱怒地拍開了對方的手,揉著疼痛的胸口,逃出了飯廳。不久,急促的腳步聲在樓上響起,米賽勒斯收拾書包時的動靜能讓所有的人都聽見。

  「用功的孩子……這麼早就準備去學校了……」疤臉叔叔笑著說道;而拜羅伊特只是聳了聳肩,沒有說話。不管怎樣,他依然無法喜歡這個男孩,覺得他過於陰沉,待人也很冷淡,可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處於最有朝氣、最有希望的時候,不應該始終表現著這樣的情緒。

  除非,他經歷過痛苦的黑暗,或者……他的心中本來就有著黑暗……

  拜羅伊特不願多想什麼,因為這畢竟是米賽勒斯和霍普家人自己的事。

  「大塊頭,別偷懶!」霍普夫人的命令聲從廚房飛了過來,砸在斯科澤尼的腦袋上。中隊長無奈地走了過去,繼續他端早餐的任務。拜羅伊特則在沙發上坐下, 拿出他的托卡列夫手槍,開始拆卸和檢查。這是他目前唯一的防身武器,雖然在對付成群的蘇聯士兵時不能發揮太大的作用,但還是能給他帶來心理上的安慰。

  在餐桌旁讀著早報的霍普先生透過老花眼鏡,看了看這個正擺弄著武器的年輕人,不由地歎了一口氣。他是一個純粹的和平主義者——就像他的大多數同胞一樣。可偏偏卻和軍人有著如此之多的緣分,先是有了一個在紅軍服役的兒子,現在,又有了兩個來自黨衛軍的客人。

  「伊絲梅爾姐姐,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哦。」凱瑟琳從盥洗室中走了出來,臉上鬱悶的表情比起剛才,已經不那麼明顯了。

  「是的,凱瑟琳小姐……」伊絲梅爾一邊追著她,一邊用毛巾擦拭著小雲雀濕漉漉的頭髮。而她自己的樣子也很狼狽,深藍色的長裙上沾著不少水珠,就好像剛經受了一場細雨的玩笑……無疑,這都是某個人調皮的傑作。

  「尤其是,不能再把凱瑟琳推開了。」伯爵千金的聲音有點兒任性,也相當地可愛。「因為,我最喜歡抱著伊絲梅爾姐姐了——不管我是不是個孩子。」

  「知道了,凱瑟琳小姐。」黑髮女性姣好的面容中,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凱瑟琳似乎並不知道她的心事,還是表現得那樣自然。但伊絲梅爾心中的奢望,卻比昨天更少了——她幾乎已經確定,凱瑟琳一到21日,就會和特種兵們一起回德國去了……

  拜羅伊特看到她們,便迅速地將手槍裝配完畢,收了起來,因為霍普先生不希望他們在孩子面前擺弄武器。斯科澤尼也端來了早點,並慇勤地向凱瑟琳問好。中隊長繫著圍裙,打扮得就像是個專心於廚房的居家男人。

  但凱瑟琳卻只是飛快地和他道了一句早安,便跑回了二樓的臥室。伊絲梅爾也跟了上去,甚至沒有和特種兵們打招呼。

  刀疤臉沒能找到說話的機會,只得悻悻地在桌邊坐下,開始自己的早餐。

  他知道凱瑟琳為什麼會躲著他,不願和他說話……

  昨天晚上,他告訴所有人,納扎魯巴耶夫不知從哪兒已經探聽到了凱瑟琳的名字,並開始懷疑她的身份。換言之,伯爵千金的處境已經十分危險,蘇聯人只要一有機會就將發難。

  這樣的情形,是霍普家的人們始料未及的。大家一直以為凱瑟琳隱藏很好,蘇聯人只當她是一個普通的小難民。誰也不知道凱瑟琳的名字是怎樣洩露的,而家教 姐姐則更加地自責,認為蘇聯人對小雲雀的仇視源於自己——如果凱瑟琳沒有在那天晚上保護她,納扎魯巴耶夫也就不會嫉恨這個小女孩了。

  但凱瑟琳本人卻不那麼想。為了能減少伊絲梅爾的苦悶,她將先前帶給敵人的那些惡作劇和盤托出,承認她才是主動挑釁的那一方……而至於「凱瑟琳」這個名 字的洩露,小雲雀也不怎麼在意——「他們早就知道了,還派人來向我打聽呢。」她這樣說道,把翻譯冒充德國外交官的事告訴了大家。

  至此,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已經完全地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也籍由凱瑟琳的敘述,瞭解了他們這次任務的起源。

  因為給大家帶來了麻煩,伯爵千金十分內疚。雖然霍普夫人和先生對此毫無怨言,說納扎魯巴耶夫確實該為了他在村裡的所作所為而受到整治;但小雲雀的擔憂卻還是不可避免。米賽勒斯幾近瘋狂的指責和詬罵,也讓她的情緒變得低落。

  也許,如果她繼續留在這兒,就會給霍普一家帶來危險;還有她最重要的伊絲梅爾,也將有更多的機會遭遇不測。不放心女兒的霍普夫婦開始商量,把伊絲梅爾 送到霍普夫人在科布林城的姐姐家,暫時避開納扎魯巴耶夫。可當凱瑟琳希望能和伊絲梅爾一起去那裡時,特種兵們又提出了反對的意見。

  斯科澤尼告訴她們,布爾什維克組織就和納粹一樣,用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嚴密地控制著國家的一切。只要她依然呆在這個國家中,納扎魯巴耶夫就會憑借這樣的關係網找到她,繼續那些陰謀詭計。而跟隨著她,和她在一起的人,也將因為她的關係,被這樣的陰謀傷害。

  「您必須立即和我們返回德國,回您母親的身邊。只有在那裡,您才會是安全的。」說這句話時,中隊長的表情中有著從未看到過的嚴肅。「也只有這樣,伊絲 梅爾小姐也能擺脫那些麻煩。和您一起返回德國,等待著她的,將是集中營;和您一起留在俄國,她會得到的,是完全沒有光明的未來。」

  也就是說,如果凱瑟琳想要保護伊絲梅爾,最好的方法,就是馬上離開她;而伊絲梅爾若是繼續自私地將凱瑟琳留在身邊,顯然,就會使自己最重要的人,置身於危險之中。總而言之,按照斯科澤尼的分析,無論如何,她們都不能再一起生活了。

  這樣的結論是殘酷的,但拆散這對形同姐妹的女孩,卻是保障凱瑟琳安全的唯一途徑。斯科澤尼很清楚,哈瑟爾家的繼承人將會面臨的敵人,並不只有納扎魯巴 耶夫這樣下三濫的俄國人而已;即便她能夠安然地回到女伯爵身邊,那些道貌岸然,地位了得的納粹高官——特別是海德裡希之流的陰謀分子也還會繼續在母女倆的 身邊徘徊。帶著伊絲梅爾對誰都沒有好處,恐怕就連家教姐姐自己,也已經深深地瞭解到了這一點。

  整個晚上,霍普一家都沉浸在矛盾的情感中。伊絲梅爾默然無語,凱瑟琳的複習也變得沉悶和無聊,小雲雀甚至覺得自己的學習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如果她在21日到來時選擇與特種兵們一起返回德國,那她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參加什麼畢業考試了。

  這是每個討厭學校的孩子夢寐以求的事,然而,卻無法讓凱瑟琳高興起來。只要不用和伊絲梅爾分開,她甚至願意每天都考試……

  特種兵們反覆地催促著,一再地強調時間的緊迫。除了沒有告訴霍普家有關戰爭即將打響的事以外,斯科澤尼用上了一切他認為可以當作理由的說法,其中也包 括他們自己的安全。中隊長覺得自己已經變得焦急了,兩個女孩之間難捨難分的羈絆使他感到棘手,凱瑟琳的固執和伊絲梅爾的猶豫都讓他心煩意亂。

  這個名為撒拉弗的平靜小村在75、6個小時以後就會化為一片火海,人們熟悉的事物將隨之完全消失——在下午發現了盤旋在頭頂上的德國偵察機之後,斯科 澤尼和拜羅伊特更加堅定了這樣的想法。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必須救走凱瑟琳,就算要丟下善良的霍普一家,特種兵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而凱瑟琳和伊絲梅爾在無情的事實面前,似乎也確實有些動搖。她們不想分開,卻更不希望給對方帶來危險。倘若自己真的已經成為了危害另一個人生命的毒藥,那她們或許只有自願地,從對方的生命中消失。

  接著,為了讓已經獲得的成果更為鞏固,斯科澤尼對凱瑟琳說,這樣的分別和之前的那次一樣,只是暫時,而非永遠。一旦英國屈服,歐洲戰爭結束,局勢就會 緩和;這樣,凱瑟琳就能公開以伯爵千金的身份進入蘇聯,探望伊絲梅爾和霍普一家。到那時,俄國外交部門必然會對芙莉嘉·馮·哈瑟爾將軍——說不定已經是元 帥——的女兒爭相迎奉,納扎魯巴耶夫也就沒有膽量再對大家做出任何不利的舉動了。

  斯科澤尼很清楚,這些都只不過是他一時之下編造出來的美麗幻景而已。德國與蘇聯馬上就會從盟友變為敵人,歐洲戰爭不會結束,只會繼續朝著血腥的方向擴 大。至於伊絲梅爾的處境則更糟。最大的可能是,當凱瑟琳再次回到這裡時,善良的家教姐姐,已經和這個村子一起消失了。她可能會加入難民的洪流,和家人一起 逃往遙遠的東方;或者,在第一波攻擊中就死在德國人的炮火和炸彈之下,化為東歐平原上無人注意的塵土……從今往後,對於凱瑟琳而言,伊絲梅爾·霍普,將只 是一個存在於記憶中的影子。

  但現在的凱瑟琳和伊絲梅爾,誰都沒有意識到戰爭的陰雲已經降臨。她們開始相信——或者說,她們想要相信斯科澤尼的話。因為,這樣的預測能給她們帶來安慰,能讓她們結開心頭的死結,在無可奈何的分別到來時,不會把悲傷的淚水留在對方的心中。

  6月18日晚上的談話,無疑對事件的主角們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凱瑟琳從頑固地拒絕變成了舉棋不定;伊絲梅爾則在沉默之中更為痛苦,幾欲落淚。斯科澤尼不斷地勸說著她們,忍耐一時的離別,等待將來的再會;而霍普家的長輩們也不再堅持,只說凱瑟琳應該自己決定去留。

  16歲的女孩已經是大人了,霍普夫人認為,如果連這樣的事都不能定奪,將來可是無法管好「沒用」的丈夫和兒子,成為一家之主的。

  善良的薇拉能夠理解伊絲梅爾的痛苦,因為在伊德克離開她,去要塞服役時,她也哭泣過,傷心過。重要的人無法留在自己的身邊,這當然會讓人難以忍受。但 既然不是永別,那就還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就像伊德克會即將回來,獲得一周的休假那樣;而在此之前,這段等待的時間,或許也能成為珍貴的回憶。

  只有小蘇娜表現出了更甚於伊絲梅爾的悲傷。不知為何,小傢伙抓著媽媽的辮子,大聲地哭個不停。拜羅伊特想盡花招,也沒能讓她安靜下來。薇拉不得不先把女兒帶回房間,哄她入睡……

  而面對關心著她的人們,伯爵千金沒有立刻決定。她只是告訴大家,珍妮婭·塔西會在6月20日離開布列斯特,前往遠在西伯利亞的鄂木斯克。在親自送走橫遭貶謫的導師之前,凱瑟琳不會離開這裡。「還有格羅麗雅……我想向她道歉,然後和好……」小雲雀補充道。

  「妳應該馬上滾!這樣我們家就不會遭殃了!」米賽勒斯的聲音聽上去比以往更尖刻。斯科澤尼和他自己的經歷已經使這個男孩確信:只要凱瑟琳多待一天,納扎魯巴耶夫的眼睛就不會從霍普一家的身上離開。

  凱瑟琳不僅偷走了姐姐的心,她的存在還正給伊絲梅爾和全家人帶來危險……僅憑著兩點,米賽勒斯就能找到足夠的理由,將他全部的仇恨施加到凱瑟琳的身上。

  經過商談,21日仍舊是最後的期限——儘管海德裡希曾經命令過他們,要在19日以前把凱瑟琳帶回德國。中隊長將逃跑的時間定在晚上,太陽落山以後。在 此之前,他需要對蘇聯人沿河巡邏隊的作息進行觀察,以確定最佳的時機。而凱瑟琳,則必須提前做出決定。斯科澤尼還要她保證,不會在這幾天的時間中惹出什麼 亂子,給敵人製造口實。小乖乖的形象不怎麼符合凱瑟琳的性格,可對於現在來說卻是最有用的。

  而到這時為止,伊絲梅爾幾乎已經完全放棄了。即使她很清楚,只要自己當著凱瑟琳的面流下一滴眼淚,就能把伯爵千金永遠地留在身邊,家教姐姐也不願意讓凱瑟琳遭遇任何危險。哪怕,這種分別,最後會要了她的命。
  ……
  ……

  這一天上學時,凱瑟琳周圍的人數有了變化。

  正如她所預料的,格羅麗雅沒有來。在經過了那場令人尷尬的誤會之後,她似乎並不想給凱瑟琳太多用來解釋的機會。

  相反,珍妮婭·塔西還是一如往常地在村外等候著。年輕的導師有著淡淡的微笑,和凱瑟琳說話時,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哀傷。但是,伯爵千金仍在她的面頰上找到了淺淺的淚痕……可想而知,塔西小姐昨夜睡得並不安穩。

  今天,是她在布列斯特第十三公立中學教書的最後一天;20日一早,她就要登上火車,離開這兒了。
  ……

  「昨天下午,我去了格羅麗雅的家。」塔西小姐對凱瑟琳說,「她不願見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小閣樓上……我只能在門外向她說明,沒能得到她的回答。」

  「小閣樓?為什麼是小閣樓呢?」

  「那是格羅麗雅睡覺的地方……」塔西小姐說著,眼睛裡閃動著氣憤的目光。「她的姨夫還問,是否能讓格羅麗雅睡到學校去。他說,他最近打算拆掉閣樓,好給房子做些整修。」

  對於這樣的消息,凱瑟琳當然不會無動於衷。「他想要趕走格羅麗雅嗎?那個壞蛋!」伯爵千金顯得相當惱火,「他對格羅麗雅一直不好,現在終於完全暴露了!」

  倘若是在以往,凱瑟琳一定會提出,讓格羅麗雅住到自己這兒來的。可惜的是,她現在也面臨著自身的問題,實在是不能倉促地做出決定。

  塔西小姐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前進著。格羅麗雅喜歡上她的事,她已經都知道了。為此,塔西小姐還向凱瑟琳道了歉,說自己總是犯錯——無論是對自己喜歡的人,還是對喜歡自己的人……

  從村子通向磨坊水車的道路坑坑窪窪,缺乏保養的路基也出現了很多鬆動的地方。之前的一場大雨,還讓其中的一段有了崩塌的危險,走在上面時,女孩們必須格外小心。年輕的導師心事重重,在一片沉默中,她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

  7年過去了,當時那個任性、好強,總是倚賴著伊絲梅爾,卻又不願承認的珍妮婭·塔西,已經不見了。儘管遺憾始終伴隨著她,但她早已過了愛幻想的年紀。 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和她對伊絲梅爾的瞭解,珍妮婭知道自己最尊敬的前輩正在戀愛,而另一個人,或許就是可愛、活潑的夏洛特。雖然名義上她們是姐妹,可珍妮 婭沒有從她們的身上感受到任何相同的地方;相反,她們那難捨難分的樣子,卻讓珍妮婭聯想到一對相互愛慕的戀人。而至今依然喜歡著學姐的她也不願去深究,唯 一的願望只是伊絲梅爾能夠找到幸福。

  布列斯特是個並不開放的城市。保守和傳統,是這兒長久以來的風氣。兩個女孩之間的戀愛如果被公之於眾,那她們接下來的生活將變得異常艱難。她所要承受的,不僅僅是他人歧視的目光,更可怕的,則是宗教機關和當局的迫害——「有傷風化」將是一個很好的罪名。

  想到這些,珍妮婭·塔西不可能不擔心;加之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或許一生也無法再見到伊絲梅爾,年輕的導師便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哀。昨天她哭了一夜,今天,或許會更難熬……

  「夏洛特,珍妮婭。」

  一聲輕輕的呼喚從身後傳來,塔西小姐發現伊絲梅爾推著車,正在趕上來;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跟著她,也推著一輛自行車。青年有著一頭金褐色的短髮,稚氣未脫,看到塔西小姐時,他的臉上儘是靦腆的微笑。

  這應該就是夏洛特曾經多次對她提到的「討厭的哥哥」——珍妮婭如此想道。

  然而,她卻沒有心情去過多地注意拜羅伊特。

  「霍普學姐,早上好。」

  年輕的導師停下車,望著伊絲梅爾,同時將那些充滿淒涼的微笑帶給對方……告別的話,昨天已經不知說了多少,有著相似境遇的兩個人,心中都懷著感傷。那個時候,告別的是伊絲梅爾;現在,消失的,將是珍妮婭。女孩們珍藏在心中的回憶,因為離去,而顯得破碎……

  兩個人相互注視著對方,但卻沒有讓這寂靜保持太久。

  「明天……」

  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樣的開頭,然後,便又驚異地看著對方,停頓了下來……

  但凱瑟琳卻沒有為這突然的冷場而不快,反倒偷偷地笑了,就好像已經對她們的心事瞭如指掌。

  「伊絲梅爾姐姐問,明天能不能去火車站送塔西小姐;塔西小姐問,明天伊絲梅爾姐姐會不會來火車站說再見!」少女假裝認真地複述道,隨即小跑了幾步,將仍在原地發愣的伊絲梅爾和自行車一起拉了過來,讓她站在塔西小姐的身邊。

  「夏洛特,這是……」伊絲梅爾有些不解。

  「好朋友會偶爾吵架,就像我和格羅麗雅;好朋友也會暫時分開,就像我和瑞琴娜。」凱瑟琳說,「但既然現在能夠在一起,就一定要珍惜。要是等火車開了才想起還有沒說完的話,將來,就只能寫信了……好朋友的書信雖然寶貴,但永遠也及不上好聽的聲音。」

  解釋完畢,伯爵千金邁起歡快的步子,推著自行車逃到了拜羅伊特那裡,將更多的自由交給伊絲梅爾和塔西小姐。

  姐姐們都釋然了。年輕的導師向善解人意的小雲雀點了點頭,慢慢地說起她將來在鄂木斯克的打算,與伊絲梅爾一同向前走去。

  短暫的時間,並不足以讓她說完那些在心中積壓了7年的話,但塔西小姐明白,自己因為賭氣而浪費的時間,已經太多了。現在即使是流星閃爍般的一瞬,她也想抓住……

  「嗯……沒想到,妳居然也會像大人一樣,說出一些有道理的話……」拜羅伊特撓著頭髮,心不在焉地誇獎著凱瑟琳。「本來,我以為妳永遠都只是一個自以為是、要人照顧的小東西呢。」

  「哼!」凱瑟琳只是對他吐了吐舌頭,並不急於爭辯——既然自己已經是大人了,就應該有大人的氣量。伯爵千金抬著頭,得意的同時忘了注意腳下。於是,「小東西」險些被一塊小石頭絆倒的經歷,又成了拜羅伊特調侃她的話題……
  ……

  今天,除了塔西小姐以外,送凱瑟琳去上學的,還有伊絲梅爾和拜羅伊特。在知道那些小混混會找凱瑟琳的麻煩之後,家教姐姐無法在放心地讓她一個人去學校了。在她的堅持下,凱瑟琳只得答應。

  因為伊絲梅爾在戰鬥方面一竅不通,甚至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斯科澤尼和拜羅伊特便為此分工。疤臉大叔留下來觀察敵人;討厭的哥哥負責保護凱瑟琳和伊絲梅爾兩人。因為他沒有中隊長那樣特殊的相貌,不會太引人注目。

  出於以防萬一的考慮,拜羅伊特帶上了托卡列夫手槍,但斯科澤尼還是告誡他,盡量不要使用武器——蘇聯人的耳目到處都是,任何欠缺謹慎的做法都是危險的。
  
  大家步行了10分鐘,直到走完那條糟糕的泥土路,才開始使用自行車。

  路旁,大群的蘇聯士兵聚集著。他們攜帶工兵器械,按照軍官的指示,用石塊和木料加固路基。壞得可怕的路況使KV-1重型戰車無法穿過村子,更不能前進 到河岸邊。這無疑於將村外大片可作為登陸場的土地,拱手交給可能發動進攻的德軍。因此,統一指揮撒拉弗村蘇聯駐軍的米哈伊爾·亞歷山德洛維奇·捷列金少校 便讓手下人先打理這條土路,好讓戰車獲得更大的活動空間;修築戰壕,建立機槍陣地這樣要緊的事卻被耽擱了。

  繼昨天以後,一架德國偵察機再度光顧了撒拉弗村的上空。蘇聯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大多數士兵只是埋頭修路,不甚關心。偶有好事者拿飛機開了個小玩笑, 引來一片笑聲。兩輛KV-1戰車停在道路中間,剛起床的車組成員不是在刷牙,就是半躺在戰車上,抽著煙。德國偵察機在村子上空繞了幾圈,很快就飛走了;戰 車兵們目送它離去,並不知道自己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已經和KV-1一起,被攝入了蔡斯相機的鏡頭中……

  按照斯大林「永遠正確」的判斷,德國人的攻勢要在1年以後,而不是3天以後開始。所以,蘇聯人認為,他們的時間還很充裕。

  而實際上,19日這一天也還算是平靜,布格河的另一邊看不到煙塵,勤勞的德國人似乎已經提前結束了勞作,都在休息。

  只是,在海上還有些工作要完成。根據雷德爾元帥的命令,為阻止蘇聯紅海軍艦隊在戰爭開始後向波羅的海進行突擊,德國海軍開始在該海域靠近蘇聯的一側布設「瓦爾特堡」、「阿波爾達」等10個大型水雷區。
  ……
  ……

  鎮公所塔樓上的大鐘走到7點15分了,布列斯特第十三公立中學門前已經有了不少人。早到的學生們走向校內,熙熙攘攘的交談聲中包含著打招呼、關於基輔迪納摩隊足球賽的討論、借作業本時的哀求……等等。

  可是,格羅麗雅·科茨克還沒有在人群中聽到那個風鈴一樣歡快、悅耳的聲音,也看不到那金色的可愛身影。也許她應該早一些走進學校,去教室中等著;或者跑到校門口,在那裡取得更好的視野。但格羅麗雅最終還是選擇躲在這兒——離校門很遠的一棵行道樹下。

  沒什麼了不起的,格羅麗雅,沒什麼好害怕的。小雀斑對自己說,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道歉而已,沒有必要緊張。

  我、我只是因為太喜歡塔西小姐……才會……一時衝動……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傷害夏洛特的。

  而且……夏洛特是個老好人……一定會原諒我的……

  如此重複了好幾遍,格羅麗雅的心情稍稍地放鬆了。在昨天那次被塔西小姐認為毫無成果的家庭訪問之後,小雀斑對凱瑟琳的誤會就已經消除了不少。

  她本來就應該想到的。夏洛特是一個特別喜歡與人親近的孩子,時常會有些擁抱之類的舉動;既然知道了塔西小姐離開的消息的,夏洛特在傷心的同時,自然也 會以一些親暱的表示來安慰她——比如說,親吻臉頰什麼的……而且,小雀斑也相信,塔西小姐是絕對不會欺騙自己,也不會用「離開布列斯特」這樣的大事來作為 借口的。

  現在想起這些,格羅麗雅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分了。除了塔西小姐之外,夏洛特·霍普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從夏洛特那裡得到的關心,曾 經讓格羅麗雅感動了很長的時間。孤獨的女孩不想讓一次因為妒忌而產生的誤會,輕易地毀掉她與夏洛特之間剛建立起來的友誼之塔。

  而且,塔西小姐就要離開的消息是如此地突然,格羅麗雅毫無準備,像是掉進了豬籠草的小螞蟻,面對毀滅卻走投無路。塔西小姐站在閣樓下,親口將這些事告訴她的時候,格羅麗雅甚至完全地驚呆了。可當她回過神來,想要衝出去攔住塔西小姐時,年輕的導師已經帶著失望離開了。

  最喜歡的人就要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最喜歡的人無法再和自己說話了,而格羅麗雅自己連「喜歡」這個詞,都沒有對那個人說過……討厭女孩的姨父馬上就會把她趕走,關心她的塔西小姐也即將離開……這樣的時候,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格羅麗雅覺得,聰明的夏洛特也許能夠幫助她——留下塔西小姐,哪怕拖延一些時間也好……她需要時間,用來整理自己的心情,緩和自己的情緒,直到她,能夠說出「喜歡」。

  她決定向夏洛特道歉,真心實意地道歉。因為那件事確實是自己的錯,誤解夏洛特的是她,傷害夏洛特的也是她,她甚至沒有聽夏洛特的解釋,就打了她……如果這些遭遇都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格羅麗雅無法原諒對方。

  可夏洛特……應該會原諒她的吧?

  那個孩子既天真又善良,一定會理解她的……對,她當然應該理解格羅麗雅。她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疼愛她的姐姐,有著格羅麗雅所沒有的一切。她享受著格羅麗雅夢寐以求的幸福,所以她自然應該讓著格羅麗雅。

  這些自私得幾乎有些可笑的念頭在小雀斑的頭腦裡打轉,使她的心中充滿了各種各樣複雜的感情,也讓她止步不前。潛意識正在告訴著她,這樣的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夏洛特一定會生氣的,也許,根本不會原諒她……因此,在心懷僥倖的同時,她感到了前途的渺茫。

  7點20分了,那個金色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但麻煩卻在格羅麗雅焦急等待的時候降臨到了她的身邊。

  「喂,我的格羅麗雅,妳在這兒躲什麼呢?」

  米什·吉爾烏卡的油腔滑調讓小雀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帶著恐懼下意識地回過頭,立刻看到了那些嬉皮笑臉的傢伙,正站在她的身後。大約7、8個小混混,看上去,個個都不懷好意。格羅麗雅想要馬上逃走,但對方從好幾個方向擋住了她,把她圍在中間。

  「只要我大喊大叫,很快就會有人來收拾你們的!」格羅麗雅警告著小混混,可聽上去,她更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哦?是嗎?」吉爾烏卡冷嘲熱諷似地笑了,「那妳為什麼不馬上叫喊呢?那些人,」他指了指校門口的學生和老師,「他們可就在那裡啊。」

  格羅麗雅確實想喊叫的,這樣,她就可以擺脫這些討厭的傢伙了。可是……她卻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格羅麗雅自己的意志阻止著她的求救,使身處危險的女孩,保持著無奈的沉默……

  「不會有人來救妳的,我可愛的格羅麗雅。」小混混無情地刺中了女孩心中的痛處,「妳一個朋友也沒有,誰也不把妳放在心上,誰也不在乎妳的死活。」

  「不是這樣的!夏洛特會來救我的!夏洛特是我的朋友!」格羅麗雅提高了音調,卻顯得更心虛了。她所說的這些,她並不能確定……

  小混混們嬉笑著,似乎也看穿了格羅麗雅心中的膽怯。

  「妳們不是吵架了嗎?聽人說,妳衝著她尖叫的聲音響得能傳遍所有的教室……」吉爾烏卡假裝什麼都知道,可實際上他只不過是得到了一些道聽途說的皮毛而已。「她還騙了妳,讓妳很傷心,不是嗎?」

  格羅麗雅將臉轉向了一邊,沒有說話。昨天那些糟糕的情形進入了她的回憶——凱瑟琳將那個吻送給塔西小姐時,格羅麗雅就站在門外。那一瞬間,從心底泛起的嫉妒如同風暴一般席捲了女孩的頭腦,她的衝動,幾近於瘋狂……

  那是一種被欺騙、被耍弄、被人瞧不起的感覺……好像每個人都能輕鬆地得到幸福,除了她。

  「算了吧,格羅麗雅。妳相信她,可那個黃毛小丫頭根本沒把妳當作朋友。」吉爾烏卡不停地誹謗著凱瑟琳,極盡造謠之能事。他欺騙著格羅麗雅,說凱瑟琳之 所以會和他們發生衝突,只是因為妒忌,而不是為了保護格羅麗雅。「沒有男生喜歡她,更沒人追求她。她覺得妳超過了她,讓她丟臉了,所以,她才想要破壞我和 妳……」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小混混說的話,格羅麗雅很難相信。誰都知道夏洛特·霍普曾經是學校中的明星,是眾多男生傾慕的對象。只是因為她得罪了克羅諾斯卡夫人,靠不住的男人們才會為了自保,躲開了她。而夏洛特從未沾沾自喜,也沒有對某個男生有過好感,她只和瑞琴娜在一起,要不就是一個人……

  夏洛特太優秀了,根本不用嫉妒任何人。

  但是……這麼優秀的她,真的會把一無所有的格羅麗雅,當作朋友嗎?她明明可以和更優秀的人在一起,為什麼,偏偏選擇了不漂亮、不溫柔的小雀斑呢?

  那種叫作自卑的心情,格羅麗雅始終隱藏得很深。即便是在凱瑟琳面前,她也總是表現得高傲、自尊,像個追尋著昔日輝煌的沒落貴族那樣,一貧如洗,渾身補丁,卻還是擺出那一副難以接近的姿勢。然而,自卑一直存在著,很難消失。尤其是,當她坐在凱瑟琳的身邊時……

  吉爾烏卡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接下來的一句話,才真正地給格羅麗雅帶來了強烈的衝擊。

  「知道『陪襯人』嗎,格羅麗雅?」小混混說道,虛偽地表示著自己的憤慨。「愛美的小姐們經常雇些長得沒她們漂亮的女孩,和她們走在一起,好給周圍的人做比較,體現自己……」

  「說實話,我覺得夏洛特·霍普就是把妳當成這樣的女孩。」

  格羅麗雅抓著車把的雙手緊緊地收縮著,她心中的擔憂、憤怒、自卑,在同一時間裡通過這微小的動作表現了出來。吉爾烏卡說出了一個她不敢去想像的可能,但這個可能,卻是所有會讓夏洛特主動接近她的理由中,最合理的那個。

  只是,在剎那的惱怒之後,格羅麗雅所想起的,竟不是她對那個金髮女孩的討厭……

  「格羅麗雅,我一定會支持妳的!」

  這是凱瑟琳的聲音,是她們之間友誼的開始。說這樣的話時,無論是柔和的目光、高興的聲音,還是想要摟住她的動作……格羅麗雅都不能從中發現虛假與做作。那些話,來從凱瑟琳的內心;格羅麗雅所能夠感受到的,也只有真實。

  小雀斑的思考變得矛盾了。她覺得凱瑟琳一定沒有吉爾烏卡說得那麼壞,但又不能完全地解除疑惑。夏洛特·霍普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格羅麗雅對她的瞭解並不太多。說不定,她只是帶著面具在與格羅麗雅交往,只是在欺騙她、利用她而已。

  格羅麗雅無法確定,卻又想要知道——她討厭被耍弄,也不願失去唯一的朋友。因而,當吉爾烏卡告訴她那個所謂「好主意」時,她儘管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了……
  ……
  ……

  「嗯……那個……霍普小姐……」金褐色頭髮的青年偷偷地對身旁的女性詢問道,「我們一定要待在這裡嗎?」

  「對,就在這兒。」戴著小圓片眼鏡的女性毫不含糊地回答著。

  「可、可是……」青年尷尬地笑了,「在這裡……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的確如此……兩個怎麼看也不像是學生的成年人,在上課時間內坐在教室的最後,無論怎樣鎮定,也還是會引來孩子們注意的目光……

  「那個人是夏洛特的姐姐嗎?和夏洛特一樣漂亮啊……」

  「應該說,比夏洛特還要漂亮才對。」

  「還有一個是誰?是夏洛特的哥哥,還是她的男朋友呢?」

  「可是,他傻傻的……夏洛特會喜歡他嗎?」

  「我覺得他太老了,當叔叔還差不多。」

  如此的議論接二連三地傳來,拜羅伊特現在唯一的願望就從這些小孩們的注視下立刻逃走。否則,他可能會考慮一頭撞進牆壁。

  之前,斯科澤尼吩咐他來學校保護凱瑟琳時,拜羅伊特以為自己的任務只是守在校門外,防止那些小混混們找凱瑟琳的麻煩。出乎他的意料,伊絲梅爾向塔西小姐提出,只想待在能看到凱瑟琳的地方,盡可能地留在她的身邊。

  塔西小姐理解伊絲梅爾的焦慮,自然不會拒絕。而擔任保鏢的拜羅伊特也不得不效仿家教姐姐的做法,把他的警戒線收縮到了距離凱瑟琳3米的範圍內……同時,也成為了孩子們評頭論足的對象。

  不久,枯燥的政治廣播結束了。蘇聯人依舊在重複著克里姆林宮那一套缺乏判斷力的言論,向包括孩子們在內的國民灌輸著「蘇德友好」、「兩黨合作」的思想。

  這樣的說教和真正的現實,讓拜羅伊特感到可笑。布格河的西岸,德國軍隊的裝甲洪流已經集結完畢,生活在東岸的人卻什麼都不知道。更可惡的是,莫斯科的 專制主義政府即使掌握了一些信息也不會向人民透露半點。沒有事先的疏散,也看不到全面動員的景象,人們只能在敵人與己方政府的雙重欺騙下,等待著炸彈落 下。

  拜羅伊特同情這些人,為眼前的孩子們感到悲哀。但作為一名黨衛軍士官,他能做的只是在心中祈禱,希望布列斯特的蘇聯軍隊不要抵抗得太激烈,不要讓居民區淪為戰場,得到和某個郊外小村相似的結局……

  想到這些,他不再敢和伊絲梅爾說話了。他害怕自己無法再繼續隱瞞戰爭的消息,無法下定決心,只帶凱瑟琳一個人離開……

  第一節,是塔西小姐的俄語課。由於她已經在早自習上將調職的消息告訴了大家,教室中並不為此傷心的人就只剩下了拜羅伊特一個。突擊隊小隊長知道這其實是塔西小姐的幸運,西西伯利亞地方的鄂木斯克,要比西白俄羅斯的布列斯特安全太多了。

  懷揣著無聊的心情聽了一會課,又思念了一會兒身在家鄉的女友,拜羅伊特又有了別的發現——凱瑟琳正在擔心地望著門外,好像正在尋找著某個人;而塔西小姐也顯得心神不寧,連續讀錯了好幾個發音。整節課中,不安的氣氛籠罩著教室。

  伯爵千金身旁的座位是空著的。原本應該出現在那兒的人,不見了。
  ……

  昨天的解釋,格羅麗雅沒有聽見嗎?

  格羅麗雅……她依然在生我的氣嗎?

  要是、要是在昨天,我也告訴她自己的想法,還有打算……或許……

  年輕的導師無法使自己停止思考。她責怪著自己,思索著所有格羅麗雅可能會去的地方。那個孩子不會留在家裡,因為親戚們將為此嘮叨;她會跑去集市閒逛,消耗這最後的一天;她也可能去河邊,觀看閒人們的垂釣。現在已經是夏天了,她也能找個僻靜的地方玩水、游泳什麼的。

  而這也就意味著事故與危險……

  這些不祥的猜測和塔西小姐在第十三公立中學的最後課程一樣,沒有持續太久。到下課時,一切迷團都隨著一張便條的到來解開了。米賽勒斯闖進凱瑟琳的教 室,態度惡劣地將紙條扔在她的桌上。男孩說,他被兩個小混混糾纏,只得扮演信差的角色。對方威脅了他,讓他把便條送到凱瑟琳的手中。

  「格羅麗雅·科茨克在我們手裡。一個人到胡桃街的破房子來,不然她就會有危險。不准帶那些嚇人的幫手!我們沒有開玩笑,是認真的!」

  紙條上歪斜的文字和有欠精湛的語法告訴著人們,寫這些字的人一定沒有認真地上過課。然而,它的內容卻讓人無法發笑。很顯然,這和那種綁票犯勒索贖金的恐嚇信沒有什麼區別,只是,這些人要求的,看來是金錢以外的東西。

  塔西小姐沒能藏住她的慌張,手裡抱著的課本全都掉在了地上。近處的一些學生正想和塔西小姐說幾句告別的話,此情此景把她們都嚇壞了。而凱瑟琳的反應則 更為強烈——伯爵千金抓起紙條,衝向門外,對於接下來這場單槍匹馬的較量沒有任何的猶豫。但衝動的小瓦爾基裡隨即就被拖了回來,沒能跑出多遠。

  不顧她的抗議和踢打,拜羅伊特將凱瑟琳交給了伊絲梅爾。「妳太愛激動了,所以才總是闖禍。」討厭的哥哥教訓著她,同時將正想離開教室的米賽勒斯也拉了過來。

  「給你這張字條的,是認識的人嗎?」拜羅伊特問。

  「不認識!」

  男孩對凱瑟琳的事沒有絲毫的關心,再次想要離開。鑒於先前的經歷,啤酒廠老闆家的羅密歐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拜羅伊特突然把他按在了身邊的空座位上,拽起他的領口,瞪著他。

  「你一定認識他們,是嗎?他們和昨天那些糾纏你的人,是同一夥的?」特種兵的語氣從一開始就很嚴厲,彷彿正在軍隊中審訊著自己的俘虜。

  米賽勒斯幾乎要被掐住脖子,同樣也無法迴避對方的視線。他知道拜羅伊特的身份,害怕這個德國兵真的會對自己動手。因此他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姐姐,希望她能夠幫助自己。

  但是,伊絲梅爾試圖求情的努力卻被凱瑟琳很快地化解了。

  伯爵千金攔住伊絲梅爾,擺出雙手插腰的慣有動作,對男孩生氣地鼓起了兩腮。「快說吧,米賽勒斯·霍普!我不想因為你而浪費太多的時間!」她說,「我決不能讓格羅麗雅受到傷害!」

  可惡的小東西!愛出風頭的小東西!奪走姐姐的小東西!

  男孩在心裡咒罵著,對凱瑟琳的仇恨不斷地在思想中噴湧。不知怎麼,他現在竟開始期待那些小混混們的報復了。如果這些人能代替他,給凱瑟琳以教訓,那將會令他感到高興……

  「是、是啊!就是那些人!」米賽勒斯喊道,「所以這次沒人能幫妳了!妳只能一個人去!」

  他希望凱瑟琳單獨前去,這樣小混混們就能輕鬆地整治她了。

  「那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拜羅伊特丟下男孩,「我一個人就能對付他們全部。」勇敢的青年對女孩們說。「我需要有人告訴我『胡桃街的破房子』在哪裡,然後我就能把那位……科茨克小姐救出來。」

  「可他們要我去,而且不能帶幫手。」凱瑟琳並不同意拜羅伊特的想法,因為這封挑戰書是給她的,拒絕就意味著膽怯。如果這樣的情況發生,芙莉嘉一定會失望的。

  塔西小姐從地上撿起了課本,經過了短暫的慌張後,她終於使自己鎮定了下來。「我也要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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