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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完剩下的一些藥品,並且將昨天的記錄核對完畢之後,伊德克·霍普軍醫中尉早晨的工作就算是結束了。他和前來換早班的同事告別後,直接返回宿舍。

  由於在這個布列斯特要塞內駐紮著大約3萬5千名蘇聯官兵,因而,每個月需要使用的藥品是相當多的。不過,現在是和平時期,所以,消耗還只是集中在常用藥方面。

  要塞的大操場上,蘇聯第17邊防總隊的士兵們正在像往日那樣操練著。他們的指揮官和政委在一旁喊著口令,讓手下們來回走著正步,或者不斷地稍息、立 正,立正,再稍息……有時他們心血來潮,還會讓這些人扛著拆散的重機槍零件繞著要塞外面的工事跑上十幾個圈,再回到掩體去把機槍組裝起來,對準布格河另一 邊的德國軍隊哨所。政委們稱這種訓練為「快速轉移」,時常要來上那麼幾次;而士兵們對於這種愚蠢而徒勞的舉動雖然不滿,但剛結束的肅反運動在所有人的心頭 還留著相當深厚的血色印象,敢於直言的人也差不多全被槍斃了,因此,即使真的出現了什麼問題,上級也休想從下級那裡聽到什麼意見。

  而這些對於伊德克也是一樣的。儘管不清楚每天的「走路」訓練在實際作戰中究竟會產生怎樣的效果,但他並沒有把這個疑問說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聽。否 則的話,也許當天他就會惹上麻煩,被政治部門拷上手銬帶走,永遠地消失……為了家中等待著自己的薇拉和小蘇娜,為了愛著自己的親人、朋友們,伊德克必須把 所有的想法都隱藏起來,將自己打扮成斯大林的忠實信徒和一個只知道埋頭苦幹的醫療人員。只有這樣,他的生活才會有未來。

  當然,政委們的口令聲也不是永遠地一成不變,有時,他們的話也會被打斷。只不過,這些「膽大包天」的傢伙不僅不會受到懲罰,反而還總是獲得「注目禮」的待遇。

  「那些德國飛機又來了……」紅軍上尉伊萬·彼得羅維奇·謝列諾夫指了指天邊的一個小黑點,對伊德克說,「他們就像蒼蠅,成天在我們頭上打轉。沒準哪一天就要來傳播病菌……」

  伊德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架德國飛機離要塞越來越近,「嗡嗡」的引擎聲也變得十分嘈雜、響亮,與政委們的命令相配合,構成了一大片誰也聽不清的混亂音符。

  德國飛機壓低高度,繞著要塞轉了好幾圈,飛過各種工事、掩體、倉庫、炮兵陣地以及正在練習走路的士兵們頭上,也掠過了那二十多輛蓋著防水油布的戰車。 也許是為了能讓照片拍得更清楚些,德國飛行員又讓飛機下降了不少,甚至於站在高處的一些蘇聯人能清楚地看到偵察機機翼上的鐵十字標誌……

  對於這種顯而易見的偵察行動,政委和指揮官們所採取的應對方式,只是提高他們的嗓門,試圖用這「人力擴音器」去對抗德國人的工業文明……機槍塔樓上的 士兵和防空炮手們則悠閒地坐在他們的武器周圍,一邊喝著早晨的牛奶,一邊評論這架德國偵察機與前幾天的那架有什麼區別。而在操場上的士兵當中,偶爾也會有 那麼一兩個好奇的年輕人抬起頭,打算看一眼這些不速之客,但政治軍官的呵斥聲立刻就能讓他們把視線重新移回到自己的腳尖上……

  不久,德國偵察機看完了所有看得見的東西,轉向爬高,朝附近的蘇聯軍用機場飛去;而伊德克和其他看熱鬧的軍官們,也回到了各自的營房中。

  在誰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一種見怪不怪的氣氛正在這裡的蘇聯軍隊中蔓延。由於斯大林反覆下令,嚴禁對進入蘇聯領空的德國飛機開火,所以,紅軍官兵們對這樣的偵察行動,也就變得習以為常了。

  不久以前,有一架發動機故障的德國飛機在附近的蘇聯空軍基地迫降。德國飛行員拒絕了蘇聯人靠近飛機的企圖,並且要求自己負擔飛機的修理。當時,一名對 德國的越界行為心存不滿的蘇聯少校正巧在場,在看到了飛機下方的照相窗口後,他立刻下令拘禁這兩名德國飛行員,並對飛機進行了搜查,發現了已經被撕毀的蘇 聯西部地區飛行圖和被事先曝光的偵察膠卷。
  但莫斯科的命令隨即傳來,斯大林命令他們「立即釋放駕駛員,派專人將德國士兵和飛機護送到國境,直接交還給德國」。在此前後的半年中,總共發生了200餘起德國飛機入境偵察的事件,蘇聯統治者均採用了這樣息事寧人的低調方法。
  而對於不斷從各個方面傳來的關於德國在蘇聯邊境上集結軍事力量的消息,斯大林也表現出了難以想像的固執。就在幾乎整個歐洲都在談論德國的東線集結,都 認為下士將發動對蘇聯的進攻時,莫斯科的格魯吉亞人還在頑固地認為,這些都是西方國家為將蘇聯拖入戰爭而製造的虛假消息,是資產階級敵人妄圖破壞蘇聯布爾 什維克和德國納粹之間友誼的一場陰謀。他始終認為,下士不會冒兩線作戰的危險,在結束對英戰爭之前就向自己的盟友下手;而比起美國外交人員的善意提醒,他 也更願意相信外長莫洛托夫從柏林帶回的那些假象。
  對於現在的斯大林而言,「防止戰爭」成為了成為了他的首要,也是唯一的目的。而他這近乎偏執狂般的堅持,則來源於自己那日益增長的盲目自信。
  作為萬人之上,擁有絕對權利和絕對權威的獨裁者,斯大林不會承認自己曾經犯過任何錯誤,也不允許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推翻他的任何判斷。在人民和其他 政治寡頭面前,他必須是永遠正確、至高無上的存在,對他的懷疑,也就是對上帝的背叛——甚至於,他比上帝還要厲害些,因為上帝不能直接下命令去槍斃某個 人,或是把某人全家都扔進西伯利亞的勞改營……
  相對地,正是由於他在這個國家中的專制主義統治,使得他成了蘇聯的唯一頭腦。而只要是受過一定歷史教育的人都知道,在這樣的專制主義國家中,統治者一個人的瘋狂,就象徵著整個國家的瘋狂;而統治者一個人的麻痺,也就等同於整個國家的麻痺。

  就這樣,蘇聯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警告充耳不聞,所有的戰爭準備都在按照斯大林的想像進行著。即便現在已經是西元1941年的4月中旬,但在這與德國一河之隔的布列斯特,一切還是顯得和往常一樣平靜……

  回到宿舍之後,伊德克脫下軍服,在一個被當作寫字檯使用的床頭櫃前坐下,開始寫信。

  他來到這裡已經有5個月了。起先,伊德克幾乎每天都要給家裡寫一封信,向家人報平安,告訴她們自己在這裡過得很好,同時,也不斷地流露著他對撒拉弗村 的思念。而每當收到薇拉和家裡人的回信時,伊德克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他把所有的信收集在一起,只要有時間就會拿出來,一字一句地閱讀,不放過任何細 節。尤其是讀到小蘇娜已經在凱瑟琳的幫助下,開始在家中的地毯上學習走路的那一段時,年輕的爸爸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才7、8個月大小就開始走路了,這 樣的孩子將來一定會很聰明。

  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軍隊裡的工作也逐漸變得日益繁忙了。醫務部門的工作負擔也很沉重,經常要忙個通宵,來清點供數萬人使用的藥品和醫療器械。因此,伊德克給家裡寫信的機會,也就一點一點地減少了。

  不過,愛家的男人總能找到時間寫信,伊德克也是這樣。每次夜班結束後,他都會像現在一樣,用休息前的幾分鐘,給家人寫上一段話。這樣,每週他至少能發出兩封信。

  「醫生同志,又在給家裡人寫信了嗎?」伊萬·彼得羅維奇·謝列諾夫走過來,給伊德克倒了杯熱水,讓他提提神。這個30多歲的白俄羅斯人是伊德克的同屋,也是個熱心人。雖然他說話習慣於直來直去,還喜歡開些玩笑,但因為大家都明白他沒有惡意,所以也不會放在心上。

  「謝謝,上尉同志。」伊德克接過水杯,「我想在明天就把這封信寄出去,那樣,後天它就能到我們村子了。」

  「哈哈,您真是個勤快的年輕人。」謝列諾夫上尉樂呵呵地笑了,「我和我老婆剛結婚的時候也這樣。」他躺回到床上,開始回憶道,「結婚才一個月,我就被 派到了烏克蘭的哈爾科夫,可我老婆還留在明斯克的家裡。那個時候,我們倆愛得可深啦,每天都要給對方寫一封信。在信裡,我叫她是『我的小蟋蟀』,她就叫我 是她的『好人』……醫生同志,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每次給我寫信時,我老婆總要在信的角落裡偷偷地印上個紅色的唇印,而我只要想她,就拿上信,找個沒人的 地方,把那個唇印吻上幾十遍……嗨,真是的,魚離開水還能撲騰一會兒,人不吃飯也能活上好多天,可那個時候,只要一天不想她,我就會像沒法呼吸那樣,一刻 也活不下去了!」

  伊德克笑了笑,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筆尖上。「您和您妻子的關係真好,真讓人羨慕。」

  「那個時候是不錯,」謝列諾夫上尉點了點頭,接著又歎了口氣,「可有了孩子之後,我在她心裡就慢慢變得不重要了。一開始是兩天一封信,後來是一週一 封、一個月一封,現在呢?我調到這裡已經8個月了,可她只給我來了一封信,還是為了孩子升學的事……孩子、孩子,還是孩子!有了孩子,老婆就不是你一個人 的啦!」

  聽著上尉的抱怨,伊德克在苦笑的同時不禁流下了冷汗。薇拉在信裡提到小蘇娜的內容確實很多,可這也是伊德克所希望知道的,即使薇拉對女兒的愛超過了對自己的,他也沒什麼怨言——畢竟幫助孩子健康、活潑地成長是父母的職責,而小蘇娜也確實需要更多的照顧。
  也許,這就是個人看法的不同吧。

  「嗨,結婚就是這樣,之前愛得熱火朝天,後來就變得理所當然。到了沒牙的年紀,也許連話都說不上幾句了。」謝列諾夫上尉總結道,顯得十分無奈。

  伊德克沒辦法,只得又安慰了他幾句,自己則始終堅信著,與薇拉之間的愛情,不會因為時間的沖刷而褪色……

  「您比我強,就住在這附近,也不用在只有一周的假期裡,拿出整整兩天的工夫用在往返的路上。」謝列諾夫上尉有些羨慕地說,「再過幾個月,您就有假期了吧?」

  「是的,在六月下旬的時候。」伊德克說,「而且,6月22日是我姐姐的生日,家裡人一定會慶祝的。那時我正好能趕回去,讓一家人都能高興。」

  「哦?您的姐姐還和您家裡人一起住?」謝列諾夫上尉有什麼問什麼的毛病又犯了,「我是說,她還沒結婚?還沒搬到丈夫家去?」

  伊德克知道上尉只是好奇,便如實地回答道,「是的,我是我父母的幾個孩子中最早結婚的。」

  「那您姐姐今年多大了?女孩子不早些結婚可不好。」謝列諾夫上尉繼續自說自話,「我老婆嫁給我的時候剛滿18歲,她那討厭的爸爸,對,也就是我的老丈 人,就把她像不要的傢俱一樣扔了出來。為了這個,我和她娘家人的關係一直不太好……嗨,讓這麼大的女兒留在家裡,您父母還真是想得開!」

  「呵呵……或許是這樣吧……」伊德克尷尬地笑著,重新將注意力移回了自己的信上。謝列諾夫上尉又一個人嘮叨了半天,談論女孩子應該早些嫁人的問題,直到有人來找他去檢查軍需物資,宿舍裡才暫時地安靜了下來……

  其實,伊絲梅爾的婚事一直是父母擔心的問題。
  到今年6月份,她就滿25歲了。別人家的女孩到了這個年齡早已嫁作人婦,甚至已為人母了,可她卻依舊將自己置於深閨之中,不但沒有一點兒對婚姻的向 往,而且還不斷地婉拒著前來追求的男性,不願同他們有太多的交往。而村裡關於伊絲梅爾的傳言也在一天天地增加著,越來越多的人懷疑她在德國讀書和生活時已 經有了愛人,為了那個人,伊絲梅爾一直等待著。

  但只要霍普太太一向女兒提起這件事,伊絲梅爾總是找個借口,然後帶著一臉的紅暈,快速地逃開。這自然加深了父母的懷疑,大家更加肯定:伊絲梅爾愛上了 某個德國男人。當然,因為沒有得到本人的證實,一切說法都還只是猜測。再者,對於猶太人與日耳曼之間的戀愛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恐怕沒有太多人會作樂觀的估 計……

  不過,伊德克和其他家裡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著伊絲梅爾。無論她愛上的是德國人,還是猶太人,或者是波蘭人,她的戀愛總還是她自己的事。雖然在信仰 方面可能會產生些麻煩——對方應該不是猶太教徒——但這也是她在與戀人團聚之後才應該考慮的問題。在目前的封鎖狀態下,來和去,都是更複雜的難題。

  想到這裡,伊德克在信中又添上了一段問候姐姐的話,希望姐姐注意身體,不要太辛苦……並且告訴她,自己始終期待著6月下旬的假期和為姐姐舉辦的生日派對……
  ……
  ……

  「那麼,伊德克哥哥提到凱瑟琳了嗎?」小雲雀趴在沙發的扶手上,滿懷希望地望著伊絲梅爾,還有她手中那封今天早晨才剛剛收到的來信。

  「當然有啊,伊德克哥哥怎麼會忘記凱瑟琳小姐呢?」伊絲梅爾撫摸著凱瑟琳那黃金般的小卷髮,溫柔地回應著少女的期待。
  「看,就在下面哦。」她指了指那封信的中間,說道,「伊德克哥哥說,感謝小姐幫助小蘇娜練習走路,希望小姐能和她做好朋友。」

  「還有呢?」凱瑟琳點了點頭,繼續等待著。

  「還有,伊德克哥哥讓小姐努力讀書,在畢業考試中得到一個好成績。這樣的話,即使不繼續在這裡上高中,回到柏林以後,也能讓主人知道,小姐在這兩年中 沒有荒廢學業。這樣的話,主人一定會高興的。」說著,伊絲梅爾放下手中的信紙,輕輕地點了點凱瑟琳的鼻尖,彷彿在提醒著自己的小主人:做作業的時候到 了……

  實際上,伊德克根本沒有在信裡對凱瑟琳提出任何學業方面的要求。他只是說,希望凱瑟琳能再接再厲,徹底氣死可惡的克羅諾斯卡夫人,給所有被她欺壓過的學生報仇。

  但伊絲梅爾卻不願讓凱瑟琳再去闖禍,同時也面臨更多的危險,便將這一段改成了要她認真學習……她知道,凱瑟琳的希伯來語水平雖然還達不到流利的程度, 但看一些日常的信件還是沒有問題的;可儘管如此,伯爵千金也不會要求直接看屬於他人的信件,因為,這是很失禮的行為。對於來信,還是只要知道他人願意告訴 自己的部分就可以了……

  「啊?伊德克哥哥真是這麼說的嗎?」凱瑟琳不怎麼滿意地噘起了嘴,「真沒意思!大人果然都喜歡學習的。」

  「而小孩子呢,都是應該用心學習的。」伊絲梅爾笑瞇瞇地回答著,折好信,交還給了正坐在一旁的地毯上織毛衣的薇拉。可愛的小蘇娜則躺在媽媽身邊的搖籃裡,美美地睡著午覺,享受著自己的星期天。

  「哼……」凱瑟琳心有不甘地站了起來,「伊德克哥哥當上爸爸以後,說話也越來越像一個爸爸了。」她鼓起兩腮,來到小蘇娜的搖籃邊,充滿同情地對睡夢中 的小傢伙說,「可憐的小蘇娜,將來妳的爸爸也會逼著妳讀書的。不能做遊戲,不能去野餐,連星期天都要讀書……這可怎麼辦啊……」
  想了想,凱瑟琳又說,「不如和姐姐一起逃到柏林去吧?芙莉嘉媽媽從來只讓凱瑟琳讀喜歡的書,學喜歡學的東西的。所以,凱瑟琳姐姐才會這麼聰明哦。」

  望著她著賭氣的樣子,伊絲梅爾和薇拉不禁相視而笑,覺得這位伯爵千金的性格中除了高傲和善良,更有著一分純真。

  伊絲梅爾從沙發上起身,走過去,摟住了凱瑟琳的肩頭。「小姐,是在想主人了嗎?要不,下星期我們再去一次鎮上的電報局,給主人發一封電報試試。過了這麼久都沒有回音,也許我們的上幾封電報和信件在路上出了什麼問題,主人都沒能收到吧?」

  雖然邊境依然處於對國民封鎖的狀態,但是蘇聯新領土與德國之間的通訊卻很早就恢復了。為了能讓芙莉嘉早些知道凱瑟琳平安無事的消息,從1月份起,伊絲 梅爾她們每個星期都要到鎮上去給柏林發一封電報,或者寫一封信。而且,由於凱瑟琳很清楚,寄到德國的東西一定會被蘇聯電信審查部門私自拆開檢查,因此,在 填上收信地址的同時,她總是將收信人寫成西爾瓦娜,而不是出名的芙莉嘉。如此,即便是遭受檢查,敵人也不會順籐摸瓜地發現凱瑟琳的真實身份。

  可是,好幾個月過去了,德國方面卻沒有一點兒回音。所有的信件和電報都石沉大海,凱瑟琳沒能從芙莉嘉和西爾瓦娜那裡得到任何消息,彷彿對方從未收到過 她們的信一樣。這樣的情況,自然讓小雲雀和家教姐姐憂慮萬分,擔心芙莉嘉在戰鬥中發生危險。好在3月初,蘇聯的報紙上零星地有了一些伯倫希爾德正在大西洋 與英國艦隊交戰的報道,才使見習騎士稍稍地放下心來——也許芙莉嘉媽媽和西爾瓦娜姐姐是因為出海的關係,才沒能收到她的信。

  因此,小雲雀一點兒也不想放棄。她始終認為,只要芙莉嘉媽媽知道了自己和伊絲梅爾的下落,就一定會來部列斯特尋找她們的,這樣,她和伊絲梅爾就能回到德國,回到過去那種幸福、安寧的生活中去了……

  凱瑟琳抿著嘴,默默地點了點頭。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小蘇娜,捏著她那頭黃黑色的小柔毛。不由地,她開始回想起了5、6歲時,芙莉嘉哄著自己睡覺的情景……

  那個時候,女伯爵自己也只是17、8歲的少女,剛從軍校走上戰艦的甲板。儘管工作很多,也經常出海,但芙莉嘉還是抽出一切空閒的時間,用來陪伴需要母愛的凱瑟琳。
  
  由於一開始她指揮的掃雷艦艇和驅逐艦大多是在近海活動,出海時間不長,所以,在那幾年中,她都把小小的凱瑟琳安置在基爾港的別墅中。一旦艦艇結束訓練 後返回港口,她就急急忙忙趕到別墅,親自來照顧凱瑟琳。以至於那個時候雷德爾司令在來別墅拜訪時還開玩笑說,幸好全軍只有芙莉嘉一位女艦長,不然的話,海 軍就該考慮租用豪華遊船,建立一個可移動的海上幼稚園了……
  
  而在每天晚上睡覺之前,芙莉嘉總會拿出故事書,給凱瑟琳講一些好聽的故事,或者是歷史演義和家族往事。但不少故事的結局的都事先做了修改。比如說在 《辛蒂蕾拉》的最後,壞繼母和姐姐們沒有被女主角陰險地報復,而是被仙女懲罰性地變成了小老鼠,到午夜就會變回原樣;而在《白雪公主》的最後,壞王后也沒 有被女兒用燒紅的鞋子處死,而是在從魔鏡得知了自己的又一次失敗後,氣歪了鼻子,成了個醜陋的老太婆。
  
  不過,做這些修改的並不是芙莉嘉。甚至於,我們的女伯爵從小到大都一直以為,爸爸送給自己的這本《格林童話》,本來就是這樣的完美、可愛,沒有一點兒暴力、邪惡與傷痛,與那本她在6歲時在只看了一篇《海的女兒》後,就哭著丟到壁爐裡燒掉的《安徒生童話》完全不同。

  芙莉嘉不知道,她從爸爸那裡得到的那本《格林童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篡改本。芬撒裡爾伯爵格爾哈特·馮·哈瑟爾在擔任「馮·德·塔恩」號戰列巡洋 艦艦長的四年間,利用空餘時間將《格林童話》中的一部分故事都做了修改,消除了所有他認為不利於孩子成長和樹立高尚人生觀的內容,加上了合適的結局。接 著,他將自己改編的作品送到了印刷廠,以10000馬克的價錢,單單只印了這一本書。然後,在芙莉嘉4歲生日的那一天,伯爵就把這本有著美麗內容和精緻插 圖的《格林童話》——或者應該叫《哈瑟爾童話》——送給了女兒。

  伯爵這麼做,是因為他決不能容忍已經失去媽媽的女兒在懂事後經歷任何悲傷,也不想讓純真的芙莉嘉太早地走出芬撒裡爾的白色城堡,看到這個醜陋、黑暗, 充滿殺戮與陰謀的世界。事實上,伯爵早就想結束哈瑟爾家女性世代尚武的歷史,讓女兒在世界大戰之後的和平環境中度過童話般的一生——這也是他急著讓芬撒裡 爾的小公主和勒文斯泰因的小王子訂下親事的主要原因。
  不幸的是,竭力想讓女兒避免悲傷的格爾哈特最後竟然用自己的去世,讓年僅5歲的芙莉嘉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悲傷,也為哈瑟爾家造就了一位過於年輕的女武將……這無疑是善良仁慈的伯爵,在修改童話時所沒有想到的。

  但是,不管如何,芙莉嘉對童話故事的信任度完全沒有任何降低,也沒有想過去弄些其他的版本來核對;而那本《哈瑟爾童話》也從芙莉嘉手中傳給了她的小雲雀。

  與偏愛《睡美人》的芙莉嘉媽媽不同,凱瑟琳從小就最喜歡《小紅帽》這個故事了。生活在基爾的那些年,每次睡覺前,她都要纏著芙莉嘉給自己念上一遍,然後才會心滿意足地拱進她的懷中,帶著開心的笑臉坐上夢境的小船。

  「因為《睡美人》裡的玫瑰公主只能等著自己的騎士來喚醒她、保護她;可《小紅帽》卻不一樣,她是個聰明勇敢的孩子,在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訓之後,她就想辦法把第二隻想吃她的大灰狼消滅了,也保護了奶奶。」凱瑟琳向媽媽解釋道,「我也要像她一樣,消滅壞人,保護好人。」
  ……
  ……

  「我也會保護伊絲梅爾姐姐的!」凱瑟琳回憶著,忽然脫口而出。

  「哦?」伊絲梅爾小小地吃了一驚。

  「我還要保護薇拉姐姐,保護小蘇娜,保護伊德克哥哥,保護伯伯、嬸嬸,保護所有喜歡凱瑟琳的人!嗯……順便也保護一下彆扭的小狗米賽勒斯吧。」凱瑟琳轉過身,對伊絲梅爾頑皮地說著。而她的眼神卻十分認真,如同一個正在向上天發誓的戰士那樣,毫無懼色。

  短暫的驚訝過後,伊絲梅爾又一次笑了。她捧起凱瑟琳的臉蛋,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同時,也用自己那溫柔的目光,給了凱瑟琳最大的信任與鼓勵。
  「那麼,伊絲梅爾……就把自己……就把自己的安全,交給小姐了哦。」

  而坐著的薇拉也向凱瑟琳揮了揮手,隨即用手語說:謝謝了哦,漂亮、厲害的見習騎士小姐。

  「嗯!我一定能做到的!芙莉嘉媽媽說過,哈瑟爾家的女孩子,決不會被任何困難嚇倒!」凱瑟琳努力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擁抱了伊絲梅爾。
  「還有哦,薇拉姐姐。」見習騎士提醒道,「要是伊德克哥哥以後變成了不講理的大男人,妳就帶著小蘇娜一起來德國吧。我一定能好好地照顧妳們的!我會買 好多好多玩具給小蘇娜,然後陪她到威尼斯划船,到蒂羅爾去爬山,到奧地利去看伊麗莎白皇后住過的宮殿,到香檳的莊園去摘葡萄,到西班牙……不,還是去葡萄 牙看鬥牛吧……對了,芬蘭是一定要去。在那裡,我和小蘇娜還要去找聖誕老人住的村子呢!總之……我會帶著她去整個歐洲旅行。說不定,我們還會到愛琴海看看 呢……」
  「當然,薇拉姐姐是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的。因為……小孩子……怎麼能沒有媽媽呢……」

  站在搖籃邊,凱瑟琳小聲地說著。她望著小蘇娜可愛的睡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用輕的動作,緩慢地撫過她嬌嫩的小臉……

  薇拉和伊絲梅爾默然了,她們知道,凱瑟琳一定又是想到了自己。先是被親生母親丟棄,現在又和芙莉嘉分別了這麼長的時間……如此的經歷,對於一個正處於成長期的少女而言,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過了些許時間,凱瑟琳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傷感,已經影響了身邊人兒的心情,於是,小雲雀連忙收起了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愁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往常一樣輕鬆,沒有一點兒煩惱。

  「總之,我還要帶大家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呢,對!就是這樣!」凱瑟琳信誓旦旦地說道,並且摟住了伊絲梅爾的胳膊,好像現在就打算出發一樣。

  「嗯……好的。」伊絲梅爾將自己的右手慢慢地搭在了凱瑟琳緊扣的手背上,溫柔地點著頭。「不過嘛,小姐。在去全歐洲旅行之前,我們一定要把學校的作業做完才行哦。」

  真不愧是認真負責的家教姐姐……

  「伊絲梅爾姐姐又提作業的事了!真沒意思……」
  想起了書包中最不想見到的物理作業本,小雲雀頓時有點兒洩氣了——自從瑞琴娜搬走後,物理作業和數學作業,一直是困擾她的兩個難題,後者比前者要稍好一些,但也足夠她忙上一陣子的了。

  「不做作業可不行呢。」伊絲梅爾說,「而且,哈瑟爾家的女孩子,是不會被任何困難嚇倒的。」

  「咦?這句話好熟啊……」凱瑟琳想著,覺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就是凱瑟琳小姐剛才自己說的啊。」

  「啊?……伊絲梅爾姐姐……妳也變得和西爾瓦娜姐姐一樣,愛捉弄人了……」凱瑟琳裝作氣呼呼的樣子,把金色的小腦袋靠在了伊絲梅爾的肩頭……

  「好了,小姐,我們現在就一起回房間,把那些作業完成吧。」伊絲梅爾說著,向薇拉頷首示意,接著,便拉著凱瑟琳一起向樓梯走去。

  儘管今天是星期天,但霍普家卻格外地安靜。霍普夫人和先生去鄰鎮探望在工作中受傷的友人,並給對方帶了些藥去。沒有了這對夫婦倆的玩笑、打鬧,房子裡確實冷清了不少。

  「伊絲梅爾姐姐,我從早上起就沒有見到米賽勒斯,他今天不用上學吧?」凱瑟琳望著空蕩蕩的二樓走廊,想起那個一直和自己作對的傢伙。

  「米賽勒斯一早就去鎮上了。他說,今天在學校裡有些事要辦。」伊絲梅爾對弟弟的話完全相信,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是嗎?……」凱瑟琳疑惑地撓了撓頭髮——可是,我怎麼不知道今天學校裡有事呢?難道……只是高中的活動嗎……

  本打算再向伊絲梅爾問個明白,但凱瑟琳在想了想之後,還是暫時推開了這個念頭。因為,在房間的書包裡,還有討厭的物理作業在等待著她呢……
  ……
  ……

  事實上,米賽勒斯並沒有說謊。今天他在學校確實有事,而且在他看來,這還是一件大事——只不過,這件事暫時不能告訴姐姐,更不可以對爸爸媽媽說了。

  此時的他,正置身於學校的教務室中,面對著一面被臨時釘在牆上的布爾什維克黨旗,膽戰心驚,卻又激動萬分地舉著自己右手的拳頭。跟著儀式主持人的話語,男孩像錄音機一樣地重複著那些僵硬的詞句,就像是古代某個暗殺組織的成員在向其首腦發誓永不背叛……
  參加這樣崇拜某個人,而不是信仰某個神的組織,是他這個自小就生長在猶太教家庭中的孩子以前從未想過的。

  教務長克羅諾斯卡夫人帶著一群學校的政治思想教師,坐在兩邊的椅子上。檸檬人今天不再像以往那樣打扮得「鮮艷」,而是穿上了一套嚴肅的灰色套裝,還戴 上了黨徽。在她身邊的那群老師也是類似的裝束;他們的十幾道目光,則全部聚集在了米賽勒斯的身上和臉上——這更是讓緊張的男孩冒出了一頭冷汗。

  但他好歹還是說完了最後的那句話,沒有把「積極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說成是「表揚和自我表揚」;也沒忘了在說「努力成為布爾什維克中合格的一員」時,將自己的聲音抬高一度……

  「祝賀你,霍普同學。」男孩一複述完,坐在一旁看戲的納扎魯巴耶夫就迫不及待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從今天起,你就是蘇聯共青團中光榮的一員了!」
  說著,他從思想教師的手裡拿過一個紅色的徽章,正兒八經把它別在了米賽勒斯胸口的衣服上。因為男孩的外套是霍普夫人特意加固的,布料上的厚度不小,所以納扎魯巴耶夫不但費了一番工夫,還把徽章後的別針給弄彎了……

  「好啦。」他貌似鼓勵地拍了拍米賽勒斯的肩頭,「這可真合適你!走在大街上,抬頭、挺胸,把團徽給人們看看去吧!我敢說,今天的你一定是精神十足!」 蘇聯人一邊胡扯著,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由於他的暗示,克羅諾斯卡夫人和眾多老師也紛紛點頭稱是,說米賽勒斯確實像一個標準的共青團員。
  ……
  
  長久以來,米賽勒斯都將虛榮看得很重,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在學校裡引人注目的程度,都是他追求的目標。

  與身為伯爵千金的凱瑟琳相反,米賽勒斯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雖然父母誠實、正直,生活也很富足,但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小人物,沒有靠山、沒有背 景,隨便哪個學校裡的小混混都敢欺負他,侮辱他的猶太人身份。為此,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感到深深地自卑,甚至於,他還在暗地裡恨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埋怨他們 為什麼是猶太人,為什麼不再有錢一點,為什麼不住在美國……總而言之,他對自己的生活有著深刻的不滿,對除了伊絲梅爾以外的一切家人都沒有太多的感情,認 為所有人都對沒有給自己提供一個貴族般的生活環境負有責任。
  
  而這種極度的自卑,到最後卻導致了極度的自尊。為了不讓那些人繼續瞧不起他,為了能讓所有人都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米賽勒斯決定在學校中努力成為一個 優等生——既然民族和家庭背景不能隨他的意願而變化,那他就要尋找任何可以扭轉、可以提高自己身份的東西,從而改變自身在這所學校中的地位。

  一開始,事情卻是很順利。他學習刻苦,上課也很認真,每天晚上都要花費大量時間在作業和複習上。就連假日裡,他也幾乎從不出門,只和學校的課本打交 道。原先的幾個朋友逐漸地離開了他的身邊,自己的陪伴也就只剩下了一堆寫著高分的試卷。可儘管如此,這個已經將成績作為了第一目標的男孩絲毫也沒有感到不 妥,那些孤獨感和因為被疏遠而產生的不平,只要通過老師的表揚就能得到補足。對他來說,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成績的作用。

  更讓他感到欣喜若狂的是,伊絲梅爾竟然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家中,回到他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這無疑是比取得成績更好的事。在他的頭腦裡,伊絲梅爾是 這個家裡唯一值得他去愛的人,也是僅有的,能夠為他帶來愛的人。這個留著一頭漂亮的黑色長髮,說話時,永遠都是和風細雨的溫柔女性,在米賽勒斯的心目中, 有著無法替代的地位。

  18歲的時候,伊絲梅爾離開撒拉弗村,前往柏林求學。其他的家人都為她感到高興,為一個才女的誕生感到自豪。只有米賽勒斯在得知消息後暴跳如雷,死死 地抓住伊絲梅爾的裙子,不准她離開自己。霍普夫婦勸了將近一周也沒有效果,只好隨他去。而在出發的那一天,11歲的米賽勒斯做了一個驚人的大膽舉動——他 爬上了屋頂煙囪,對著正在送伊絲梅爾上馬車的人們大聲喊叫,聲稱只要馬車的輪子向前移動一步,他就從屋頂上跳下來死掉。

  善良的伊絲梅爾當然不能放著身處危險的弟弟不管,即使失去到柏林讀大學的機會,她也不想讓弟弟出事。在米賽勒斯開始無理取鬧的時候,伊絲梅爾幾乎立刻 就打算不再去留學了。所幸,霍普夫人急中生智,對兒子使了個緩兵之計,對他說只要他從屋頂上下來,伊絲梅爾就不離開了。很快,米賽勒斯信以為真,從屋頂上 爬了下來。霍普夫人迅速衝上前去,將不胡鬧的小東西一把抓住,鎖進了屋子裡,任他怎麼敲打也不開門。伊絲梅爾這才得以順利出發,並且進入柏林的大學就讀。

  因為這件事,米賽勒斯恨透了媽媽,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總是處處為難她,經常在家中做出種種過分的舉動。霍普夫人別無他法,在勸解無效的情況下只能採取鐵血政策,用擀面杖把小東西的屁股打開了花,家裡這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有著這樣的過去,不用說,米賽勒斯對伊絲梅爾的回歸寄予著多麼大的期望。他從心底感謝這場戰爭,因為是它把米賽勒斯最喜歡的姐姐送回了他的身邊,而 且,不讓她再離開。至於那些在戰爭中死去、在戰爭中失去親人,以及正在德國和波蘭的猶太人隔離區內背受煎熬的同胞們,米賽勒斯並不在意。在他心中,滿足自 己的願望,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他的喜悅沒能留存多久,就被凱瑟琳的出現擊碎了。這個不遠千里,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尋找伊絲梅爾的少女,剛一出現,就從米賽勒斯的手中奪走最重要的人,奪走了原本由他一個人獨佔的愛。

  如果追根溯源,米賽勒斯對凱瑟琳的痛恨並不僅僅開始於西元1939年的秋天。早在此前的幾年,他就對「姐姐的學生」產生了無比的嫉妒和憎恨。原因很簡 單,在伊絲梅爾前往柏林求學的幾年中,因為擔心家人,她總會在夏天和冬天的假期中返回家鄉,與米賽勒斯和大家生活上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也是米賽勒斯在 一年中最為期盼的。每當伊絲梅爾在來信中告訴大家回來的日期時,男孩總會在日曆上標好記號,一天天地數著;等到那一天,他就會早早地起床,趕到城裡的火車 站,去為伊絲梅爾提行李……

  但只過了不到兩年,這樣的期盼也從米賽勒斯的生活中消失了。西元1936年的春天,伊絲梅爾忽然從柏林寫信回家,說她在一個德國貴族家找到了一份做家 庭教師的工作,薪水很高,而且僱主能夠提供良好的住宿和伙食。只是對方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希望伊絲梅爾能經常陪伴那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並且在暑期的時 候,能帶她一起去法國、意大利等地度假。換言之,伊絲梅爾成為了這位小主人的老師兼保姆。

  起先,米賽勒斯以為姐姐僅僅是為了賺生活費,只要一有了錢,就會丟下那個小丫頭,回到自己身邊的。但漸漸地,他卻發現:被丟下的,其實是自己。

  兩個月後,在夏天的第二封信中,伊絲梅爾幾乎通篇都在談論有關凱瑟琳的事,告訴大家這位伯爵家的小千金是多麼可愛、多麼調皮,說她本性很善良、懂事, 只是為了和專心於工作的媽媽賭氣,為了引起大人們的注意,才會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愛搗亂的壞孩子……伊絲梅爾還對大家說,女伯爵賦予了她很大的信任,也給了 她巨大的幫助,為了能把小姐照顧好,她在近幾年內恐怕不能經常回家了。而且,伊絲梅爾還說,經過了一個暑假,那個孩子已經不能沒有她了……

  姐姐竟然會為了別的孩子而丟下自己——這是米賽勒斯從未想過的!長時間的自我中心主義讓他認為:既然姐姐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那他也應該是姐姐心中最重要的人;伊絲梅爾必須將所有的溫暖都留給他,決不允許有第二個人來分享!

  可現在,姐姐不單只是要把自己的關心和安慰分給別人,她還要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和那個小丫頭待在一起,而對米賽勒斯的想念,竟然一點兒也不顧及……

  正因為如此,米賽勒斯的仇恨就從送姐姐去柏林的媽媽,轉移到了那個纏住姐姐的孩子身上。他恨她,幾乎恨得咬牙切齒。有好幾個晚上,他甚至夢見自己親手 掐死了一個看不清長相的小女孩,然後瘋狂地吻著姐姐的臉……這樣可怕和變態的夢,即使是米賽勒斯自己都感到瘋狂……他知道,如果不克制自己,那他就會發 瘋,或者做出與夢境一樣過分的事來。所以,在後來的一段時間內,米賽勒斯更用功地學習,讓自己在整個學校中名列前茅,以不斷到來的誇獎,麻痺著自己的頭 腦,想讓自己忘掉那些對姐姐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來。伊絲梅爾在後來的回歸,則更讓他獲得了喜悅和平靜,只要姐姐能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米賽勒斯心中的魔鬼就還貼著封印。

  然而,又是那個小丫頭,將米賽勒斯的世界,一下子就顛倒了過來。他驚訝,因為姐姐竟然愛上了這個女孩子;他恐懼,因為姐姐早已把凱瑟琳看得比任何人都 重要了……總有一天,姐姐會為了凱瑟琳而拋棄她留在撒拉弗村的全部,回到柏林,回到那個奢華、高貴的伯爵,再也想不起,自己還有一個名叫米賽勒斯的弟 弟……

  因為,他再怎麼努力,也只是一個可憐、卑微的小人物。與伯爵家被受寵愛的小雲雀相比,他不過是水溝中的一條小泥鰍,儘管同樣都是不被社會和他人認同的感情,但姐姐永遠都只會選擇凱瑟琳,而不會想和他在一起。

  於是,從凱瑟琳到霍普家的那一天開始,隨著妒忌的加深,米賽勒斯在以前竭力想要忘掉的自卑感,也就又回來了。凱瑟琳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從裡到外, 都透露著公主的氣質;而且,她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公主——高貴的雅利安人,有著誰都羨慕的家世,還有一個英雄的媽媽。這些,也正是米賽勒斯所夢想擁有,但卻 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在這些方面,米賽勒斯根本沒法和她相比。

  而在又一次將怨恨的目光掃過了父母之後,米賽勒斯想到自己還有成績這個保護傘,這也是他最拿手、最有可能超過凱瑟琳的長處。但他沒有想到,小雲雀對這 種東西根本毫不在意。在德國過了近15年自由自在的生活,貴族的自信和高傲,讓凱瑟琳對這種強加在頭上的學校教育充滿了蔑視。讀完義務教育、工作、賺錢、 養家餬口之類的事,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可笑——她是個生活在童話中的小公主,上天賦予她的唯一任務就是獲得幸福,就算米賽勒斯的成績超過她一千倍,凱瑟琳 也只是嗤之以鼻。而他玩的那些小動作也被小雲雀一一識破,非但不能讓凱瑟琳生氣、傷心,反而使自己受到了教訓……

  失去了最後的手段,喪失了依靠自己打敗凱瑟琳的希望後,米賽勒斯有些放棄了。他從沒想過去和許多同胞中的成功者那樣,去大西洋另一端的自由國度努力拼 搏,成為億萬富翁,為後代也留下卡耐基那樣的神話,然後,再回到姐姐面前;他只是打算在高中畢業以後就讓父親介紹他到城裡的藥店去當小職員,遠遠地從這個 家逃開,用時間來沖談自己的仇恨和悲傷……不過,就在這個時候,絕望的水潭中突然出現了一線生機,而且不光是根稻草,更是一艘大船,一艘名為蘇聯的大船。

  而且,米賽勒斯的性格缺陷就在於:儘管自私,可他卻幾乎不敢和任何戴著政府光環的人和組織對抗。在蘇聯軍隊的裝甲車和步兵開進撒拉弗村時,他已經被這 種強大、可怕的武力所震撼了,完全喪失了違抗他們的念頭。即便是對方損害了他的利益,他也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和前途作為賭注,來和這些人周旋。何況,對方現 在給他的都是好處。

  他開始幻想,指望著這些人能給他當靠山、能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機會,使他也能爬上巨人的肩膀,像那些莫斯科的政治爆發戶那樣,享受一下人上人的滋味。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會依靠這些人的力量來打敗凱瑟琳,整治她,讓這個好運氣的小傢伙,也嘗嘗「人民翻身做主人」後的報復!

  因此,納扎魯巴耶夫只是稍微地向他揮舞了一下招魂幡,對一切都感到失望的米賽勒斯就自動地鑽進了蘇聯人的魚簍中……
  ……
  ……

  這場精心安排的「入團儀式」結束後,教師們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教務長的辦公室。本來,他們之中的很多人就是被叫來充數的。能夠盡早回家,不用再把休息時間浪費在學生身上,對老師們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

  現在,辦公室裡只留下三個人——納扎魯巴耶夫、克羅諾斯卡夫人,還有他們的新幫手米賽勒斯。

  「好啦,現在你可以放鬆一些了,霍普同學。」納扎魯巴耶夫拖過一把椅子,按住男孩的肩頭,讓他坐下。「老師們都走啦,現在就剩下朋友啦。」他說著,瞇起那雙老鼠般的小眼睛,對米賽勒斯笑了笑。

  「聽見了嗎,霍普?!主任同志把你當朋友,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克羅諾斯卡夫人還是像以往那樣,聲音中到處瀰漫著凶狠的氣味。

  米賽勒斯頓時再次感到了差異。克羅諾斯卡夫人的黑框眼鏡後面時刻放射著讓他膽寒的凶光;而納扎魯巴耶夫從沒嚴厲地對待過他,就算說句簡單的話,也是和 顏悅色。在米賽勒斯的眼中,這個蘇聯人一點兒都沒有當權者的架子,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和氣的好地方官——這使他進一步加深了對納扎魯巴耶夫的信任,也讓他 愈發地懷疑起了凱瑟琳和伊德克關於那天晚上的話了。

  「不用那麼緊張,教務長同志。」納扎魯巴耶夫裝模作樣地向凶悍的檸檬人擺了擺手,「我相信,我和霍普同學之間很快就會建立起同志般的親密關係。作為他的入團介紹人之一,我對他充滿著信心。」

  「謝謝,納扎魯巴耶夫先生……不,納扎魯巴耶夫同志……」米賽勒斯相當感激,聲音也有些微微發顫。

  「真沒精神,霍普!你以後得好好學著點,別像你那個野蠻、討厭的黃毛小妹妹一樣,給學校和老師添麻煩!」克羅諾斯卡夫人再次恐嚇道——其實這些話都是納扎魯巴耶夫事先編排好的,檸檬人不過就是個傳聲筒罷了。

  「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教務長同志。」納扎魯巴耶夫繼續充當好人,「霍普同學的道德品質是很好的。一定不會受他的妹妹影響。他一定比他的妹妹明白道理,知道毆打老師這樣的行為,是要受到譴責的。」

  她不是我妹妹!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米賽勒斯在心裡這樣喊道。可因為姐姐曾經反覆告誡過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凱瑟琳的真實身份,所以,米賽勒斯只能選擇了默認……

  「不會的,我一定不會和她一樣的。老師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優等生服從地望著納扎魯巴耶夫,急著想表明自己的態度……

  「不對,你現在是團員了,不僅應該聽老師的話,更應該聽組織的話,聽上級同志的話!」克羅諾斯卡夫人扯著嗓門,臃腫粗壯的指頭就快要戳到米賽勒斯的臉上了。

  可憐的男孩被嚇壞了,害怕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而在一個勁點頭答應的同時,他也不自覺地向納扎魯巴耶夫所在的一側靠去……彷彿,那裡有他可以依靠的對象……

  「沒關係,我很信任霍普同學,他一定會對組織忠實,對上級誠實的。」納扎魯巴耶夫又拍了拍米賽勒斯的肩膀,似乎是在做最後的確認……
  「而對於你的妹妹,我相信老師們也不會希望她繼續這樣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下去的。你說是嗎?我們必須一起想辦法,讓她重新變回一個聽話、上進的好學 生。」政治軍官說起話來一句一頓,就像是在布爾什維克黨集會上念報告那樣。而如此的語調,對米賽勒斯這個害怕國家權利機關的男孩卻有著極強的威力。

  「是的,我、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們應該讓她變好,不再做壞事了才對。」米賽勒斯連聲附和著——原本凱瑟琳在他眼中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小魔女,是搶走姐姐的罪犯。

  「對,沒錯。」納扎魯巴耶夫裝出驚喜的樣子,又誇獎了米賽勒斯兩句,還對他說了一大堆學校紀律重要、老師的管教是為了學生的前途之類的話。
  然後,他喝了口水,開始了正題。
  「可是,你妹妹,一直拒絕著大家的幫助。她目中無人,從不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們的關係也不好。」

  「就是這樣!她從以前起就只和那個同樣不守紀律的瑞琴娜·莫德林格在一起。」克羅諾斯卡夫人叫道,顯得比剛才更凶狠了。「她們兩個都是最喜歡搗亂和惡作劇的,對老師更是不尊敬!」

  由於克羅諾斯卡夫人的高音喇叭實在太響,納扎魯巴耶夫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但戲才剛剛開場,他只能繼續待在紅臉的位置上,擺出一副對教育工作者必恭必敬的樣子……

  「嗯,那件事你也知道,」他對米賽勒斯說,「教務長同志只是想勸說她們不要在學校廣播時睡覺,要尊重別人的勞動,就被你妹妹給打傷了。」

  真正的罪犯總有他們自己的那一套說法,能顛倒黑白也不是什麼難事。可這番胡言亂語不僅沒有讓米賽勒斯產生不自在的感覺,反讓他有了奇怪的共鳴。
  「是的,我也一直想讓她學乖些,可她連我也不放在眼裡……有一次她弄丟了村裡人給紅軍買大衣的錢,我好不容易才幫她找著……可最後她卻說是我偷偷拿走的,還把我關在房間裡很長時間。」男孩給自己抱冤叫屈,好像他自己才是無辜的受害者。

  「哦?還有這樣的事?」「大衣」這個詞立刻引起了納扎魯巴耶夫的興趣,也使他想到了那些讓他丟臉的老鼠。「那後來呢?」他問。

  「後來……後來因為她是個女的,又比我小,所以我就沒有告訴媽媽……」米賽勒斯繼續編造著,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懂得關心和謙讓的好「哥哥」。想了想,他 又加上了些勉強可以稱之為事實的東西。「可她後來還是被媽媽教訓了……她太不聽話了,我們把大衣送給紅軍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回家了。可她卻又溜出去,閒逛 了20分鐘才回家。媽媽說了她,但她還是一點兒也沒有認錯。媽、媽媽可生氣了!」

  除了「生氣」是米賽勒斯自己的添油加醋以外,其餘的倒也所言非虛——那天正是凱瑟琳將小老鼠約瑟芬一家放進大衣箱子的時候。

  男孩無意中透露的內容,讓納扎魯巴耶夫的眼睛中閃爍起了復仇的光芒。現在,他幾乎已經能完全確信,夏洛特·霍普就是那個故意和他作對的人,是妨礙他在這裡建立絕對權威的敵人!

  但並沒有人真正地看到凱瑟琳往大衣箱子裡放老鼠的情景;而即使能從布列斯特的下水道中捉出那些老鼠,牠們也不會開口說話。要想公開地整治這個囂張、傲慢的小傢伙,納扎魯巴耶夫還必須弄到些更實在的情報。

  「唔……這樣可真不好呢。」他看似贊同地對米賽勒斯說道,「她太讓你母親擔心了。難道她就沒有想過,你母親既要操持家務,又得管教孩子,已經很辛苦了,她不應該再增添大人的麻煩了。」

  對方怎麼說,米賽勒斯就怎麼點頭。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覺得,納扎魯巴耶夫也和他一樣討厭凱瑟琳……甚至,可能還要更討厭些……

  「而你的姐姐……嗯……怎麼說呢……似乎也有些太寵著她了。」蘇聯人抓了抓稀疏的頭髮,一臉預言又止的樣子,「老實說,我覺得她太過放縱你妹妹……不 太適合管教孩子……有件事,也許您知道……」他小心地瞧了男孩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別的厭惡,便接著說,「有一天傍晚,我去村口檢查路基鬆動的情況——我 的同志們告訴我,路邊的石子好像有些滑落的情況……所以,我得親自看看,這樣才能放心。」

  「哦!您真是個認真負責的人,什麼都親自去做。哦!這可真是太讓我感動了!」克羅諾斯卡夫人看準機會,送上露骨的奉承。

  納扎魯巴耶夫也很配合,顯然是習慣了這樣的諂媚。他立即拿出謙虛的樣子,對教務長擺了擺手,「這不算什麼。蘇聯紅軍就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而存在的!」
  恬不知恥地自吹了一番以後,政治軍官繼續著自己的謊言。「那時,正巧你姐姐也走了過來。我就和她友好地打了招呼,順便和她說了幾句話。因為我也挺擔心 你妹妹的思想問題,所以,我就對你姐姐說,她應該好好地和夏洛特談一談,不能讓她再這麼變壞下去了。可我沒想到,你妹妹或許是聽到了我的話,就突然衝了過 來,拿著樹枝就要抽我的臉。你的姐姐則在一邊看著,什麼阻止的話也沒說……」

  「原、原來是這樣啊!」因為納扎魯巴耶夫的話和他心中所想的內容一拍既合,米賽勒斯現在甚至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唉,這還不算最糟的。」蘇聯人歎了口氣,「因為她還是個孩子,我不能還手,所以我就只能轉身走開,不和她糾纏。但她卻緊追不捨,一副不肯罷休的樣子。我剛跑到村子裡,就迎面遇上了你哥哥。他聽小女孩喊了兩句,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我一拳……」

  「伊德克就是脾氣暴躁,小時候他也經常欺負我來著。」
  兄弟之間大多有些過節,米賽勒斯就一直為那些與哥哥之間的小矛盾耿耿於懷。而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關於納扎魯巴耶夫襲擊伊絲梅爾的事,都是凱瑟琳的胡編亂造;那場衝突,一定是那個討厭的小傢伙自己挑起的。

  「脾氣嗎?這是個毛病。可我知道他是受了夏洛特的挑撥,也就沒和他為難。」蘇聯人說,「特別是在這次他參加紅軍的問題上,我可是在回復上級的詢問時,一一列舉了他的優點,這才使霍普家有了一名光榮的紅軍戰士——這在撒拉弗村可是第一個!」

  納扎魯巴耶夫把自己說得像個正直、無私的大好人;克羅諾斯卡則又撥動她那張肥厚的大嘴,使勁地拍起了馬屁。但實際上,那封將伊德克徵調到軍隊中的命令,正是出自納扎魯巴耶夫這位「大好人」的手筆。

  他明白,伊德克是個成熟、穩重,而且十分有責任心和正義感的青年,也是夏洛特·霍普的主要幫手。他的存在對納扎魯巴耶夫有著嚴重的威脅,有他守著這個 家,納扎魯巴耶夫就永遠也別想接近伊絲梅爾。因此,他才疏通了關係,利用第17邊防總隊需要軍醫的機會,將伊德克名正言順地從村子裡趕了出去——既掃除了 一個主要的障礙,也使夏洛特·霍普失去了重要的可靠力量。

  「謝謝您,納扎魯巴耶夫同志。我父母要是知道了,也一定會感謝您的。」米賽勒斯高興地說著,自以為瞭解所有人的想法……

  「不客氣,實事求是是組織對我們的要求,也是忠於斯大林同志的紅軍戰士所必須具備的高尚品格。」納扎魯巴耶夫抬頭看了一眼牆上那幅格魯吉亞人的照片,用崇拜的聲音說著口號似的句子。

  「但是,對於你妹妹,我們也不能放棄她,不能就這麼讓她墮落下去。不管怎樣,她都是蘇聯這個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一員,是祖國人民的孩子。現在犯了些錯 誤,是因為她太年輕、太幼稚,沒有社會經驗的關係。」他假裝思考了一下,說道,「霍普同學,你現在已經是個團員了。所以,你也就應該發揮團員的作用,和我 們大家一起幫助夏洛特,讓她回到同學們中間,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可她誰的話都不聽,我……我恐怕不能……」男孩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討厭凱瑟琳是一回事,可要對付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這我很清楚。就算是教務長同志的話,她也一定不會聽。」納扎魯巴耶夫似乎早有預料。「我門所說的幫助,是建立在瞭解事實的基礎上的。就像相信霍 普同學你的品德一樣,我也相信,夏洛特並非從一開始就是個壞孩子,也不會就這麼一直壞下去。」他擠著老鼠眼,對克羅諾斯卡夫人乾笑了一聲,彷彿在提示著她 什麼。

  檸檬人立刻領會了主子的意思,只見她胖手一揮,打算從附近的寫字檯上拿過一本記錄用的筆記。但事不湊巧,她的指頭太短,離本子還差那麼一點兒距離;但 克羅諾斯卡夫人的身軀實在過於龐大,以至於她更不願挪動自己……因此,一時間,本子與克羅諾斯卡夫人居然形成了僵持狀態,教務長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臉也 脹得通紅,可就是碰不到那本筆記……

  看著這樣的醜態,納扎魯巴耶夫忍不住連連搖頭,打算催促克羅諾斯卡夫人站起來,不要繼續在學生面前丟臉;然而,就連他也沒有想到——米賽勒斯見教務長遇上了麻煩,竟立即離開座位,小跑著去拿來了那本筆記和鋼筆,然後用雙手交給了克羅諾斯卡夫人。

  哦……這麼自覺?真是不錯……
  納扎魯巴耶夫盯著米賽勒斯那雙興高采烈的眼睛,滿意地打量著這個正在試圖向教務長賣乖的男孩……

  這樣一來,我們要問出那個小丫頭的秘密,或許,只是時間問題了……

  「好吧,霍普同學,」他看著克羅諾斯卡打開筆記,便再次請米賽勒斯坐下。「現在,我們打算向你瞭解一下你妹妹,也就是夏洛特·霍普的情況。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明白嗎?」

  「是、是!」望著納扎魯巴耶夫那雖然委瑣,卻依舊和藹可親的笑容,男孩使勁地點著頭……
  ……
  ……

  中午時分,陰鬱了一個上午的華沙城,終於迎來了白色的陽光。曾經沉寂了很長時間的街道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人與車在排放出二氧化碳的同時, 也為這個世界製造著生氣;而那街道邊的樹木,則在清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和著枝杈上傳來的鳥鳴,在這個城市的午後,奏起了一曲自然的交響樂。

  在歡快流淌著的維斯瓦河邊,一座安靜的小教堂中,一位留著黑色長鬢的年輕修女正坐在靠近河岸的二樓窗口邊,默默地寫著什麼……她握著一支細長的黃鉛 筆,把信紙放在窗台上,以這樣的姿勢,獲取著最大的光亮。女孩時而飛快地拼寫著詞句,彷彿心中的思緒用著千言萬語,需要立刻就將它們化作文字;時而她又停 下來,將鉛筆抵住下巴,望著窗外的景色發一會兒呆……偶爾,在寫到有趣的內容時,她還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就好像正在面對著久別重逢的友人,與她一起分享 著那一次次妙趣橫生的經歷……

  「1941年4月13日,星期天。給夏洛特的第30封信。」
  
  「好久沒有收到我的信,妳一定有些著急了吧?啊,一點也不嗎?嘿嘿……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的,愛逞強的小傢伙。」

  「自從和菲安娜姐姐一樣,當上修女之後,我的工作就變得好多、好多,所以,給妳寫信的時間也就變少了……現在,除了照顧孩子們,我每天都要做很長時間 的禱告,還要帶著大家一起練習聖歌和讚美詩,還要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教區牧師那裡學上兩個小時的拉丁語。菲安娜姐姐說,雖然我已經會說德語,但教堂裡的人, 是應該學會拉丁語的,這樣才能看懂那些厚厚的文獻。」

  「其實,我對當修女和讀《聖經》這樣的事實在沒有什麼興趣。嗯……聽著,我只偷偷告訴妳一個人哦。其實啊,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夏洛特一起開著汽車,繞著華沙城,高高興興地來一次兜風。然後,我會讓妳看看我們的城市有多麼漂亮,我們這兒的人有多麼熱情。」

  「不過,說不定華沙沒有吸引妳的目光,妳卻把華沙的目光吸引了。因為妳是那麼地可愛、那麼地迷人……每一根髮絲,都像是灑在地上的陽光;每一寸肌膚, 都比最好的瓷器還要潔白、還要光滑。妳的聲音宛如雲雀的歌唱,妳的動作就像那樹影婆娑,吻著妳的時候,我甚至能嘗到冰雪的甘甜……只要看妳一眼,任何人都 會愛上妳;而只要一觸到妳的目光,所有人都能看到星星的閃爍。」

  「天啊!寫出這樣的句子,我一定是瘋了。可是……如果這就是愛上妳的代價,我寧願自己立刻就發瘋!如果上帝為此要奪走我的性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奉上!真是難以想像,夏洛特,我見到妳的第一天就愛上了妳。」

  「請原諒我在給妳的每一封信中都作了這樣的重複。因為如果連在信中,我都不被允許抒發對妳的感情,那我一定會馬上被胸口的那團火焰燒成灰燼的。」

  「我愛妳,夏洛特·霍普,深深地愛著妳。每天早晨醒來時,我總是會感到無比的惆悵。因為在我的每個夢中都有著妳,可在現實中,我卻只能面對著一片空 白。我多麼希望能在身邊發現妳的睡臉,多麼希望能在枕頭上聞到妳的香味,多麼希望每個清晨,都能聽見妳催我起床的話語……」

  「唉,嘲笑我吧,夏洛特,嘲笑我的狂妄自大和想入非非吧。我根本不知道妳是不是會喜歡我這個滿身機油味的假小子,也不知道妳會不會愛上我這個不合格的傻修女,我甚至連妳是否喜歡和女孩子談戀愛……都不知道……」

  「現在的妳,一定正和那位溫柔善良的伊絲梅爾姐姐在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吧?自從妳走了以後,我就有些心神不寧的。『夏洛特找到姐姐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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